白马公主009

二

 

“我们家乡那儿……很久以前也闹过大面积的瘟疫，”说这话的时候莱戈拉斯正抱着双臂望着被细雨敲打的窗户，仿佛想透过雨帘望向远方的样子，“听父亲说，家乡一带死的人类居民很多。”

——但是精灵们却都平安无事，也许是因为种族不同吧，瘟疫并未从人类过到精灵身上。

“……精灵们尽力了，给他们带去粮食、医药……但是并不能减少他们人口的锐减。经历过那段日子的精灵们都会说爆发瘟疫的那段日子很可怕，战乱和瘟疫——对人类而言，这世上最大的灾难也莫过于此。”

 

“‘很久以前’是多久？”埃斯泰尔头也不抬地问，此刻他正借着小旅馆里微弱的烛光写信，“听起来你好像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似的。”

“大概五百年前，我记不清了。”莱戈拉斯终于看厌了窗外的雨幕，转而去看埃斯泰尔，对方正在用一支羽毛笔蘸着墨水在羊皮纸上写着流利的中洲语——老实说他看不懂，不过从信里间或夹杂着的几个昆雅词推测，或许埃斯泰尔写的是诗歌还是情书——据他所知，中土人有的确实是会为了刷时髦值而学习几句高难艰深的精灵语来点缀自己（就像中世纪的英国贵族以学习法语为荣一样）。而且仅仅从字迹来看，那字体也许显得有点过于花哨了。

 

埃斯泰尔忽然停下笔，抬头看看在一边伫立着的他：“这是我写给父亲的信。”好像他看穿了他在想什么一样。

“行啊~”他无所谓地回答，“反正我看不懂。”

埃斯泰尔惊讶地睁大了灰蓝的眼睛：“啊？你不是会说中洲语吗？”

“会听会说，但不认得字。”莱戈拉斯非常坦率地承认，“我们那儿经常与人类往来贸易，所以语言交流不成问题。”

 

埃斯泰尔扬扬眉，用银剔子拨亮烛蕊好让蜡烛燃烧得更明亮一些：“有兴趣学吗？今夜我们左右是没事可做的。”

 

其实他们出发了不过一天，在旷野里莱戈拉斯敏锐的精灵之眼就注意到远空飘来的大片阴云，他预测今夜会有连绵的暴雨。由于埃斯泰尔随身还携带了很多药材，所以为了避免损失他们不得不早早找到可以投宿的一个小镇。

他本不想如此麻烦，埃斯泰尔提出他要带着药材上路的时候他就反对了，如果不带这些药材的话他们赶可以更加方便。

但是埃斯泰尔却吹了声口哨，很快两匹负着行装的高头大马就应声出现在他眼前：“莱戈拉斯，你应该听说过幽暗密林的精灵王瑟兰迪尔吧？据说他在发兵孤山城的时候也不忘带上粮草赈济山下的灾民——而我们要去的地方也是重灾区，总不能像两个观光游客似的在那儿闲逛吧？相信我，这些东西会有用处的。”

 

——哦……得了得了，五军之战的事情他太清楚了，而且没人比他莱格拉斯更清楚他的父王瑟兰迪尔发兵孤山那是为了抢夺珠宝，救灾那也只是顺手的事儿，其实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与长湖镇的居民结盟以便同仇敌忾地攻打矮人王——

但他现在只是需要一个人给他带路去杜尔丹地区而已，让他在那儿找一个人。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

 

想到这些令今夜的莱戈拉斯心情极其糟糕，于是他板起脸指责道：“我们此刻本应该在路途上奔波的，可是现在你却无所事事，还想着这些无聊的诗歌去打发时间。”作为一个办事风格急如火快如风的精灵，他对于人类拖拖拉拉的节奏是相当地不满。

埃斯泰尔却是一脸轻松自如的样子：“既然我们现在都陷入困境，心急也于事无补，还不如想个办法来解决眼前的无聊~相信我，我比你更加心焦地想要去杜内丹部落……”

 

金发的精灵叹着气走到埃斯泰尔身旁：“好吧，我现在心情焦躁得很，就是站着也睡不着觉。不如就听听你的意见”

——换了平时的日子，莱戈拉斯可以睁着眼睛站着睡觉，只要他愿意也可以边走路边睡觉，总之是能够做到休息赶路两不误。现在他在舒适的旅馆里，有温暖的壁炉和幽暗的烛火，他反而困意全无。

“坐这儿吧。”埃斯泰尔注视着他，打了个“请”的手势。

 他落座在埃斯泰尔身边的时候依然维持着那种笔直的身姿，看起来活像一棵白杨树。  

 

埃斯泰尔不知从哪儿变魔术一样掏出一本小册子，棕红色的漆皮封面，不厚不薄，只不过从那泛着淡淡清香的书页来看这册子似乎也有些年岁——可能比埃斯泰尔本人还要古老一点：“这本书里收集着中土人的诗歌，也有一些翻译过来的精灵的诗篇……让我们从简单的诗句开始吧——这一首是杜内丹人赞美鲜花的诗，它大概表述的是杜内丹人对精灵送来的鲜花的感谢之情……”

然后埃斯泰尔给他仔细地讲了中洲语的基本字母组成和它们的发音，并且告诉他这首诗应该是怎么念。莱戈拉斯记性非常好，埃斯泰尔教了一遍他就大概会拼出诗歌里的那些词了。

 

“进展不错嘛！”埃斯泰尔挑了一下眉，“你本身会说中洲语，学起来也并不困难。”

他淡淡笑了一下表示接受埃斯泰尔的赞赏，现在他似乎没有刚才那么心焦了，他的注意力被诗歌吸引过去了：“有关精灵的诗篇在哪里呢？”

 

“哦，在这儿——”埃斯泰尔马上翻给他看，“二十章左右，收录了精灵的诗篇——这是由古早的昆雅语翻译过来的，大意是歌颂大自然的美丽和对海洋的向往。”

他艰难地拼着书上的字：“献给海洋的……葬、葬歌——”

“是‘赞歌’，”埃斯泰尔耐心地教着他，“因为辅音的关系，所以这个词的发音有点变化。”

 

他乖乖地低下头去继续认真研读，认真得像个学生一样。

大概有几百年……要不就是一千年他都没仔细去念一本书了，上次碰的书页或许是他父王的军旅图，上次拿笔的时候大概是在起草军令状，再上次认真念书的时候他是真的已经不记得了——或许是还在他父王怀里跟着咿咿呀呀学辛达语的时候，那时候他们还没有举族迁徙，密林也不是现在这么不见天日的恶劣景象，那时候他的生活里还有阳光、还有鲜花芳草，还有慈祥亲和的父亲和无忧无虑的族人。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而现在的这感觉很神奇，生命中某些朦胧而闪光的印象，在此刻，在这温暖而狭小的旅馆里似乎重新回到了他的身旁，带着某种令他怀念的、温柔的气息把他包围。

“哦！这首诗我知道！”他忽然惊奇地说，“在我小时候——也许是我父亲还是我的老师给我念过来着，不过那时候是用的辛达语，这首诗虽然翻译过来了，但是大致的意思还是一样的！”

 

“啊~不错……你悟性特别好。”埃斯泰尔看着他微笑着点点头。

莱戈拉斯还沉浸在发现了一首熟悉的诗歌的激动之中——这感觉就好像是在异乡遇到了一个熟悉的亲人一样，非常奇妙的欢喜。

 

“那就把这本书送给你吧。”埃斯泰尔依然微笑着说。

“咦？”他抬头的时候才发觉埃斯泰尔有一双非常柔和漂亮的灰蓝眸子，在跳动的烛火下看着就像是温润的玉石。

 

“这么轻便的东西，随身携带也很方便，是不会影响你的旅途的。”埃斯泰尔取笑着他今天那风风火火的急性子作风。

“好！”他觉得自己拿着书本的时候的那种兴奋与好奇的心情就好像自己是个收到糖果的小孩子。末了他不忘真诚地说一句，“谢谢你，埃斯泰尔。”

 

埃斯泰尔正在封他的那封家书，给那上面滴上火漆，然后取下自己拇指上的戒指给它盖了个印：“你先在这儿看书，我得下去交待店里的伙计，让他明天帮我把信发到我父亲那里。”

“好的……”他现在只顾着看书了，不过——“你明天再发信不行吗？”

 

“明天？明天我们等天一亮就要出东城赶路，驿站在城西，我们有伙计可以差遣的时候何必要浪费时间在这里城市里绕着呢？”

“好吧，”他继续翻着诗集，准备今晚再看两三篇，“快去快回。”

 

等他连猜带蒙地翻过了十篇诗词的时候，才发觉夜色已经很深很深了，烛火已经接近燃尽，窗外也已经看不到一丝一缕的灯光。可是埃斯泰尔却一直没有回来。

送信需要那么久吗？

 

他迅速地站起身披上精灵斗篷，打开窗户顺着栏杆轻盈地翻上屋顶，精灵的眼力哪怕是在下着暴雨的深夜里也依然是非常好的，当他眯起眼睛望向脚下的城镇的时候，这地上最细小的动静都让他一览无余，哪怕是一片被风卷起的树叶都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到了什么？

大概在城南那边，有个迅速奔逃的小小的白色的影子，看起来只有半人高，但是快得跟兔子似的。他背后还有一个追赶着的黑色疾影，莱戈拉斯从那稳健的步履和熟悉的身形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埃斯泰尔。

——他是怎么啦？大半夜的追着个什么人在跑？这是在抓贼么？

 

那个白色的东西……看起来很奇怪，看那身形应该是霍比特人，可是那人古怪蹒跚的爬行姿势看起来极其扭曲丑陋，与霍比特人著名的灵巧轻便特征完全不符。

或许那不是人呢？

那精着的惨白的身子，堪比蜘蛛一样的撇脚的爬行方式，还有那颗奇大无比的脑袋——难道是发育不良的半兽人？

——这世上真有这么骨瘦如柴的半兽人吗？

莱戈拉斯诧异着去摸自己的箭袋，张弓搭箭准备着把那个小精怪一箭钉死在墙上。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个白色的小怪物忽然发出一声惨嚎——这叫声让追赶他的游侠也不仅为之一怔，这当儿莱戈拉斯想也不及想，一箭稳稳射出正中那小怪物的膝盖。

那怪物捂住膝盖继续惨叫，满地乱滚。埃斯泰尔俯下身去想要抓他，冷不防被他踢了一脚，那小怪物居然顺势滑进了城里的排水管道。

 

埃斯泰尔瞪着那只能容一只猫钻进去的排水口，恨恨地捶了一下墙壁。

 

这下莱戈拉斯终于可以确定那个小怪物不是半兽人了，半兽人再怎么灵活也没有这样迅捷狡猾的身手，叫声也不至于这么尖利刺耳。

 

湿淋淋的游侠出现在他房门口，不等他开口问，埃斯泰尔就说：“那一箭射得漂亮，莱戈拉斯。”

这句褒奖简直是多余的——精灵王子的箭法在密林如果称得上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了。

他比较感兴趣的是别的事情：“你怎么知道那一箭是我射的？”

埃斯泰尔一面擦着衣服上的雨水一面回答：“因为听风声就可以知道那只箭的射程很远，而且力道极大，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里还能在百米开外射箭的，恐怕只有我们天赋异禀的精灵族的神箭手了。而我身边正好带着一位……一位自命不凡且深藏不露的伙伴，而且，”埃斯泰尔顽皮地眨眼，“他似乎还有点关心我。”

 

莱戈拉斯不禁莞尔：“那么你能说说你在追的是什么吗？咱们是遭了贼吗，追得那么凶？”

“那确实是个贼，心黑手辣杀人放火的事他没少干，不过他没有偷我，”埃斯泰尔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那是咕噜。我就是为了抓捕他才一路撵到杜内丹的。给我一杯酒好吗？我得歇会儿，让我喘口气。”

他很配合地给埃斯泰尔倒了一杯葡萄酒，看着对方将之一饮而尽：“咕噜？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是前一任的至尊魔戒的持有者，也是唯一知道魔戒下落的人，”埃斯泰尔说，“一直在不死心地追寻着魔戒。灰袍甘道夫让我尽快找到他，以免他在心智狂乱的时候把魔戒唯一的线索泄露出去。”

灰袍甘道夫？

“甘道夫是我们一族的老熟人了，”他微微一笑，“父亲讨厌他就像讨厌乌鸦一样。”

“啊……甘道夫……他交友甚广，足迹踏遍中土，经常坑人，”埃斯泰尔无奈地看着他，“可是他说的话一向都很有道理。”

 

“哦？”

埃斯泰尔正色道：“他是我见过最伟大最睿智的人，我非常敬重他。”

 

莱戈拉斯不好意思的撇撇嘴，把刚要出口的玩笑话咽了回去。

 

“为了追捕咕噜，我跟他在中土已经绕了几个圈子，从佛洛威治到伊顿荒原，从死亡沼泽到迷雾山脉，最后我终于发现他逃亡的规律，他一向喜欢往黑暗阴森的地方钻，而且最终似乎是循着一个方向奔去——那儿可能是至尊魔戒的现在所在的位置，我得……在那之前阻止他。”

 

莱戈拉斯又给他倒了一杯酒，安慰他说：“现在你倒大可不必那么担忧，那个咕噜中了我的箭，必定跑不远。”

埃斯泰尔呷着红酒叹气：“有您这样一位眼力极好的神箭手在我身边，我本来想追寻他应该不会有太大难度。但是这家伙毕竟能够稳持至尊魔戒上百年，阴险狡诈之处可能也是你我所不能料的，也并非易与之辈。”

 

“怕什么呢？”他自信满满，“区区一个被腐化侵蚀的霍比特人，战斗力低下，能奈我何？等我们把他逮住了，就把他送去幽暗密林关押吧，在那里他是一万年都出不来的。”

“嗯……”埃斯泰尔低头饮酒，“你知道今天我为何走得如此慢？那是因为我一边行走的时候一边还要留意咕噜的踪迹。不过明天……明天我们就得加紧上路了，今夜他顺着排水管道估计早已就被冲出了护城河，这会儿他应该是往疫区那个方向跑了。咕噜有他自己的计较——他受伤之后往哪儿跑也跑不过我，但是他觉得我区区一个人类是不敢冒着生命危险去疫区的。”

 

 

 

在埃斯泰尔沉沉入睡的时候，莱戈拉斯拾起羽毛笔，借着微微的烛火开始写信：

“尊敬的密林之王、我的父王陛下：

您忠实的下属，您的儿子莱戈拉斯特此向您申请——请求放缓去找寻神行客的这件事儿——既然您事先并未告诉我去找寻此人的重要性的话，这就说明这件事还是可以缓一缓的。

眼下我遇到了一件非常紧要的事情——可能关系到整个中土的安危，所以我要陪一个朋友前往杜尔丹地区追捕一个逃犯——这家伙据说狡猾非常，因此我在路上可能会耽搁一段时间。

当然我已经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了——也是托您的福——您给我指了一个完全错误的方位——您的儿子一路往北走了千百里，居然走到了刚达巴山去了，那鬼地方真是个不毛之地，半个人影都看不见！最后我不得不活捉了几只地精严刑拷打才问出来原来我走反了方向……

尊敬的父亲——您大可以想象一下我当时跋山涉水累得半死之后才知道我不仅偏离了跑道，我甚至是与我的目的地背道而驰的时候那种崩溃的心情……我现在都要怀疑您不告诉我神行客的姓名的原因，是不是你压根就没把他的名字和他的方位往心里记？

 

而且现在我也在怀疑——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游侠是否还在杜内丹境内滞留，因为时间耽搁得实在是太久了，何况那儿正好爆发了瘟疫，傻子才会留在那个鬼地方。

当然我还是要去杜内丹的，不过首要任务还是帮助我的新朋友追捕逃犯。至于我们在途中碰不碰得上那位神行客——只有请伊露维塔保佑我了。

 

哦，我忘了说了，我的新朋友是个非常正直可靠的男子汉，这点请您大可放心，我的眼神就和所有的精灵一样犀利，一眼就能看出来人类是否在撒谎。我们相处起来也比较舒坦。他对我的态度非常平和自然，好像就把我当普通朋友看待，并未像我一路所见的那些人一样对我投来任何令人难忍的、好奇探究的眼神，也从未有任何不礼的对待……他还教我中洲语，教的很好，我也学得很快。我想他是个好老师，因为他教我的态度比我遇到的任何一个老师都要耐心随性，这让我倍感亲切。

 

另，如果我们把逃犯抓捕到了，您的儿子在此非常郑重地申请您把幽暗密林里最牢靠的黑牢腾出一间给他——请相信我这样做是非常值得的。

 

最后要说一点就是——父亲，我觉得不管您给我指的路错得有多离谱，但我还是得感谢您让我出游——没有您的指点，我不会知道幽暗密林之外的世界居然是这么亮堂！有开阔美丽的田园，有连绵不绝的寒山，每当我骑着马迎着朝阳穿越翻腾的金色麦浪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这么美丽的景色，在我故乡幽暗密林那里是看不到的。在某一个非常美丽的景色之下，我快乐地呼吸着自由清新的空气，几乎要立马扬鞭呼喊出心中的兴奋之情。外面的世界真的是非常美好，有这么美丽这么不同的景色，还有非常有趣的人。我渐渐感觉到内心深处的伤痛在渐渐地愈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