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公主009

我在别有深意的诀别中已经说过再见了

【璧雪】棠棣之华 (二十五)(楚白打酱油)

今天我们的连公子依然在坚持不懈地传递着纯纯的负能量。

本章主要是解释一下他之前所干的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他在隔壁总是跟双盗对着干的原因。心理描写多,不感兴趣的读者大可以选择性跳过。 

本章总体来说是相当消极、相当颓的一章。请大家选择性食用。


二十五

 

“三日后在老地方见面,我有话要对你说。”

——这是傅红雪托展红绫给他传来的讯息。

 

所以现在,在这样喧嚣又寂静的夜里,连城璧一人一酒独自在长街的尽头等候着傅红雪。

长街漫浩浩,望眼欲穿。静待君来,独守成愁。

 

一般而言,做了亏心事的人,总是会害怕与人对质的。他们本该像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躲在黑暗的阴影里,看见一点风吹草动就战战兢兢。

但是连城璧此刻却大胆放心得很,他稳坐在此,优哉游哉地品着酒。他可不是会心虚的人,他这种人也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

然而他深蹙的眉宇间依然有挥散不去的阴云。

若是有过路的人看到这位自斟自饮的俊雅贵公子,一定会被他这副忧郁寂寥的气质深深打动,并且猜测此人是不是此际被嵇康附体。

他确实忧郁,但他忧郁的并非是人生宇宙伤春悲秋之类的问题,而且,所有令他忧郁的事情也不会令他太悲伤。

一个人如果只想着自己的话,那这世上压根就没什么事情真正值得他悲伤的——无论那个人是你的亲朋好友,还是知己爱人——只要你打心眼里认为那些人那些事于你而言无关痛痒,那就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大事”。

有句老话不就是这么说吗?人生除死无大事。

——而让他忧郁的大概就是这个问题。

 

这一生他所干的大事太多了——太多了,他家族赋予他肩上的荣耀,他的武林地位赋予他的使命——为了成大事,他走马观花地晃荡了大半的青春岁月,马马虎虎地挑了个漂亮媳妇,再稀里糊涂地搞丢了老婆,匆匆忙忙地收拾了一下母亲的葬礼,再可有可无地干掉了几个心腹兄弟,再然后——他好像失落了很多东西,不过,管他呢!反正都不是大事。

 

不是大事,不那么重要,那么这一生于他而言什么才是重要的呢?女人不重要,没了还可以再找,友情也不重要,反正名利场上的情谊谁都不要当真,亲情没了,不重要,反正人死不能复生,哭也没用,那什么才重要呢?权力,金钱,欲望——这些都被他拽在手里的时候他却也没觉得比之前开心多少。

或许他该特别感谢他那个脾气很坏的母亲——感谢她对他从小到大的精英教育,感谢她每一次在他触碰到幸福时候的鞭子,一次次严厉的苛责、怒骂,让他培育成了远离享乐、严禁放纵的好习惯,让他形成了每次一到开怀畅快的时候就惊觉警醒立马收敛自己的条件反射。他差不多已经是一个断绝七情六欲的人了。

她一直以来都致力于让他觉得——一切的快乐都是违法的,你此刻任何一丝的享乐和放纵都是对自己的毁灭和对家族名誉的玷污,你一生所有的一切都该放在最有用的事情上——读书习字练武,培养端庄优雅的仪表气质,培养好的人脉,将来要光宗耀祖……

——别的一切都不重要。

女人不重要,兄弟不重要,哪怕是亲人,也没那么重要。一切的一切,在他那伟大光辉的前程面前都不那么重要。

——这就是他从小到大被灌输的思想。

 

然而这是他头一次认真地认为,傅红雪的一切比自己的一切都重要。

——他曾经这样以为。

 

曾经他以为傅红雪真的于他而言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他们那如出一辙的容颜和如出一辙的凄惨身世,他们那同样艰难且煎熬的地狱式成长历程,还有如今一般无二的众叛亲离、笑话一般的糟糕处境……他还以为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中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同类。

 

说来也真是奇怪,跟傅红雪在一起的时候,他好像是沉浸在一种由古怪离奇的感情堆叠起来的梦幻空间里,那个世界里的一切都感性、率直——与连城璧从前的日常生活状态截然相反,那是一种他以前想都未曾想过的世界,也从未试过这样与人相处。在傅红雪面前,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一切都那么简单。这个与他宛如双生的男子虽然古怪、沉默,没什么礼数教养的讲究,却有着连城璧前所未见的单纯、赤诚,对他也有着非同一般的信赖与亲近。

这样的人,就算为他做出一切出格的事,大概也是值得的吧?

——他曾经真的这样以为。

 

他本不该对这样一个古怪、脆弱的人物产生爱心,任何毫无头脑的怜悯、热血都与他本人性格不符。

傅红雪那样脆弱敏感的人,原本是不该具有撼动连城璧意志的力量。但那短短两个多月的相处对连城璧造成了一种极其感性的错觉……错觉地让他以为自己变得跟个热血上头、初出茅庐、满口的恩义道德的江湖少年一样了。

——这都不大正常……

 

可是谁又知道呢?或许傅红雪于他而言是一个崭新开始,或许从他开始,连城璧就可以重新做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虽然这一切对从前的他而言真可谓是天方夜谭。但是——谁还不能有个幻想呢?倘若有一天,因为某个弥足珍贵的人,因那人而改变自己的整片天地、改变整个人生轨迹……那该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

遇到傅红雪前,世外桃源的梦他从未做过,但现在开始有这种想法。哪怕这种纯粹的精神上的崇高、率性自然显得如此的浪漫而不真实,但好歹,也得向往一下……

 

他呷着酒,思索着这个问题。

再去斟酒的时候抬眸却瞥见案前一袭黑色的衣摆。

是傅红雪。他终于来了。

但傅红雪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在他瘦削的身形之后,还站着一个清秀俊俏的白衣小公子——今日武林最新的传奇人物“盗圣白玉汤”也来了。

 

“我还以为你要单刀赴会呢。”他停下手中的酒杯,淡淡说道,却懒得去瞧傅红雪了——是啊,现在他对傅红雪已经没有任何新鲜的期待了,从傅红雪带着第三个人来赴约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宣告了傅红雪对连城璧的信任的全部崩盘。

“怎么,傅红雪为什么叫我来你心里没数么?”那盗圣伶牙俐齿地辩道,“不让我来,难道叫路小佳来?难道叫叶开来?他认得的那几个朋友除了我和楚留香,各个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傅少侠单单选我来,那是人家爱惜你这条命。因为我是不会杀人的。”

连城璧微微一笑:“白兄弟这话说得倒真是中听。”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接近我?”傅红雪开门见山地问。

“我没有刻意接近你。”他微微叹了口气,“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只是遇上你了,就是那回事罢了。”

 

“那你为什么要害马芳铃?”傅红雪瞪着他说。

“……”他该惊讶吗?他该为这人如此愚钝的神经鼓掌叫好吗?这么明显的事情难道他看不出来吗?如此单纯的报仇雪恨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理由不成?为何还要逼问他呢?

 

“马家跟你有过什么冤仇,你为何要夺走他们家所有的财产?”傅红雪又问了一遍。

“她差点要了你的命……”连城璧缓缓说,“你居然还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他脸上无甚表情,说话也慢悠悠的,但那也只是看起来那样。

 

事实上,他的脑子里有无数的往事如走马灯一样飞转——他自己的,他母亲的,他兄弟朋友的,沈璧君和萧十一郎的……那些他生命里给他甜蜜又给他痛苦的过往,那些他赋予所有耐性和包容的爱最后换来命运给他所有的辜负和嘲弄,以及过滤了所有的痛苦、失落的记忆,最后他拾得的一地残渣。

 

他微微启唇,无数尖锐、苦涩的回忆都已涌到了舌尖,但是他看着傅红雪那张较真的、探究的脸,却只是绽出了一丝微笑——礼貌地、敷衍地,就这么回应他。

他什么也没说。

因为……不重要的……

都不重要……

那个空洞的、徐缓的声音彷如敲在他头上的洪钟,咚咚地震荡着在他脑海回响。

不重要。

——这个宿命般的声音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在他的胸腔里响动了二十来年啊!

 

他的笑容渐渐淡去。

——亲情不重要,爱情不重要,友情不重要。母亲、妻子、朋友、兄弟……都无所谓的,那些不过是生命里的过客罢了,一个从他身边一闪即逝的鬼影,只要他走过了这段路,这些人都和他无关。

傅红雪……也是如此。

 

他静静看着傅红雪,看着那张赌气意味的脸上微红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还有着质问的神气——无所谓,不重要——眼前这个男子不过是第二个沈璧君罢了。

可不是就是这样吗?

或许傅红雪也曾给过他短暂的美好与期待,可是如今……站在他眼前的,不过是一个为爱痴愚的普通男人罢了。

 

他冷眼瞧着他——这张年轻俊俏的脸上那痴妄不改的神气和沈璧君逃婚那天不就是一模一样的吗?

屏蔽了两人相处时温馨朦胧的迷雾之后,在截断了自己那因为冲动热情而强加在傅红雪身上的光环之后,他总算看得清楚多了。

 

“我并未要你去骗她,我也没有求你去报复她!”傅红雪一字一句地说。

傅红雪的声音不大,但是这几个字儿却像炸雷一样在他耳朵里响起,每个字儿都在他心头引起不小的冲击。

“哦……”他微微挑眉,“那……倒是我的不是了。”

——此刻他的脾气出奇地好,讲话也和和气气的。人在怒到了极致或者遇到某些个奇葩的时候难免会产生这样情绪失调的反应。

他此刻这么温柔不是因为他真的脾气好,他这么温柔是因为他早已没了脾气。

——他真是见惯了这种死性不改的人了。

——这种状态下的人而言,就算你为他付出再多,牺牲再多,只要他愿意选择一直蠢下去,他就永远都不会懂得你,也不会感激你的。

 

他微微冷笑。

罢了,他本就不稀罕什么客套感激,他不在乎那些。

不过是又一轮的错付,又一次的失望。

——罢了,罢了。他早该习惯了。

 

他颇为大度地摆摆手。

其实这些他也早就预料到了。

 

“你不想跟我说些什么,解释一下你之前的行为么?”傅红雪皱眉瞧着他。

“之前我确是有些事情想跟你讲的……”他微笑着说,“但现在好像没那个必要了。”他的眼睛依然含着笑意,瞧着站在他们身边的盗圣白玉汤。

真是碍事啊……明明是想坦白心事的时候,偏偏有第三个人在场。

 

他想说什么?他想说很多很多。他想说他那么恶整马家的人纯粹就是为了报仇雪恨,他想说傅红雪你个大傻瓜,那马大小姐把你抽的半死不活,你自己心里还压根就没觉得这事多委屈。

怪不得盗圣那天没能拦下傅红雪呢,原来不是不出力救人,是傅红雪自己作死……

 

但作死的人又何止傅红雪一个呢?

以前还有过一个沈璧君呢!

 

沈璧君……他连城璧明媒正娶的夫人,身世显赫家世清白的淑女小姐。一个美名远扬的美人儿,后来就成了一个臭名昭著的祸水红颜——也不知道她发了什么疯,就突然爱上了一个名声狼藉的大盗(当时她还怀有身孕——真是见了鬼的!那种情况下她居然还能出轨?),他无论怎么劝解、哄骗,怎么也无法拉她回头。

 

是因为陷入爱情的人都这样疯狂痴妄、愚不可及么?以至于一切为你好的劝阻你都不听不信不闻不问?

他真心是为了沈璧君着想,不希望她成了一个抛弃家庭的负心女子,不希望她成了人人眼中的潘金莲,更希望能够挽回一段正常的爱情和家庭——但为什么她不肯回头呢?是他不够好不能把她留住,还是她太蠢,身陷情网,就完全失了智?

他这种人是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正如现在他无法理解傅红雪。

 

但他是无法责怪自己所爱的人,正如他无法恨沈璧君一样。他只能把一切的过错怪在那个灾难的来源萧十一郎头上——那个声名狼藉的贼子,那个毫无道德、毫无顾忌勾引他人妻子的女、干(河蟹)夫。

 

当然他对萧十一郎的仇恨远远不止这一点半点,女人的问题还是次要的问题。他最难容他的地方是如此品行败坏、声名狼藉的底层人物居然能够靠击败逍遥侯从而获得武林中人如此郑重的推崇。

可萧十一郎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贼罢了。贼就算是再有本事,也还是个贼——他生来注定就是人人喊打的,哪里配让人尊重?

这世道大概真是变了,真正严以待己品德高尚的君子无法得到重视和真爱,恶棍、流氓、女支女、戏子、贼子却都知道用各种非常手段往上爬,抱大腿,还能粉墨登场赢得满堂喝彩!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的傻子来捧她们臭脚。

居然——甚至——还有像萧十一郎这样咸鱼翻身成功了的——天下哪有这样的事?

 

他想杀萧十一郎,就那么顺理成章。

就算没仇没怨,能够杀了这个江湖中鼎鼎大名的大盗也是一件很能为自己脸上增光的事儿——这种事儿他们连家人最热衷去干了。一切大人物,他们的一言一行无非都是在为自己的荣誉和财富添砖加瓦,他们总有一生的时间去干这事儿的。

 

像连城璧这样的人都是非常乐意在萧十一郎这样“可恨之人”背后使坏的——因为他曾是最大的受害者之一。受害者自有无辜、有理的光环加身,干一切心狠手辣的事儿都觉得理直气壮丝毫不虚。萧十一郎毁了他家庭,他要报复,至于他是在原本就声名狼藉的萧十一郎身上加了几条罪状,他是众筹暗杀萧十一郎,还是阴谋诡计毁了萧十一郎,那又有什么不同呢?

——对付那些“可恨之人”,又哪里需要讲什么道义?他们本来就该被万众唾弃,他们早已恶贯满盈。

 

过去连城璧就是这样阴过萧十一郎,然而很不幸,他的阴招给萧十一郎戳破了。甚至,赔了夫人又折兵。

 

而如今……他又遇到这样的事,他又遇到这种伤害他的亲人的人。

与那时沈璧君被萧十一郎引诱类似,傅红雪这次也是被马芳铃迷得七荤八素了。但姓马的比萧十一郎更恶劣的一点在于,她不仅诱骗了他,她还虐待他。

 

“我一直怀疑你对马家到底是有什么仇什么怨?或者说,是对我有什么仇什么怨?”盗圣白玉汤也慢慢靠近过来,瞪着他说,“哪有人像你这样的?打着我的名号行侠仗义,说是报恩,但你那哪里叫报恩?你明摆着就是假公济私嘛!抢马家的钱财抢得涓滴不剩——分明是强盗作风!行什么侠,仗什么义?你就是由着自己性子肆意抢掠坑蒙拐骗,别说得自己多正派!”

“哦……你说马家的事。”他微微挑眉,“我可不是楚留香那样的大圣人啊~马芳铃差点把我兄弟傅红雪打死,难道我不该报复她出气?”

 

“……”盗圣愣了愣,片刻后又说,“你便是要出气,为何要用这种方法?”

“我做这种事很过分吗?”他淡淡问道,“还是你们对于我的期望太高了?我已经够收敛了,二位兄弟——若是换了别人,换了别家性情刚烈的大侠,八成会像武松杀嫂一样把那女人开膛破肚,或者找流氓糟蹋她百千次——但是我不会这么做,我好歹也读过几年书,也很厌恶暴力。”

——这话他说得很文雅,也颇有风度,就好像他之前诱骗设计马芳铃,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她,鞭笞她的事儿压根就不是他干的一样。

 

然而连城璧自己心里还是清楚自己下手重不重的。

 

别怪他下手狠重,他早就吃够了心慈手软的教训——他的经验足以告诉他——如果他想报复一个人……那么,不把自己的敌人整到死透、不留半口气苟延残喘、不把马家整得永世翻不得身,他是绝不能善罢甘休的。

他当年因为一时的顾虑放过了萧十一郎的性命——就为了沈璧君眼中的君子形象不被玷污,为了自己高尚风度不要倒塌,他就把萧十一郎放过了。岂料后来他就被此人反扑,输了个血本无回。

 

真是惨败啊……简直堪称耻辱了。

 

所以这次他整马家的人的时候就绝不手下留情——清空他家所有财产,是为了叫他们再无翻身的资本,诱骗马芳铃,是为了摧毁她那自以为是的爱恋,在赌坊那种地方侮辱她,是为了摧毁她的自信和尊严,打断她的脊梁骨,叫她再也不能傲慢地举起那伤人的皮鞭,再也不能有机会伤害傅红雪分毫。

——他甚至可以做得更绝一些的。他本该把马芳铃的脸蛋也毁了,武功也废了,这样这女人这辈子就连最后的半口气的翻盘的机会都不再剩下。

 

但他还不至于做到那么绝的地步——他还顾忌着傅红雪呢!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只怕傅红雪当真要砍死他。

 

哦,对了——在此期间他倒是想过顺带阴一把楚留香——

因为……死过一次之后,萧十一郎却不知所踪了(连城璧心里倒是乐意他死了,不然他再见到这人就又会心里膈应)。

谁知道这个世界没了萧十一郎,却活着一个更可恶的楚留香——这人简直是败类中的翘楚、人渣中的帝王——如果说萧十一郎于连城璧而言还是个过街喊打的人物,那楚留香就称得上真正叫人深恶痛绝的鼻祖了。

——这个盗贼中的头头,他虽然没有偷过连城璧他家,但他偷过的人家却不计其数,让千家万户遭受的损失也不计其数,许许多多的被害者都在叫苦连天,但为什么他却还能逍遥法外、赢得美誉?这种流氓中的花花公子,他虽然没有玩弄过沈璧君的感情,但以他罄竹难书的风流史,他毁掉的女人可能已经是百千个沈璧君了。

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的,人总会对一种特定的人产生极其强烈深切的恨意——这种憎恶来源于人类对于过去阴影最为痛苦、最为尖锐的认知,而他们的记忆和想象力就像是放大镜一样,把自己的仇恨与恶意都集中投射在某一人身上。

 

——楚留香在某种程度上算是萧十一郎的代罪羔羊。

奈何楚留香此人机警狡猾之处远胜萧十一郎万倍,他到头来也伤不得他分毫,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双盗之间挑拨离间煽风点火制造一些小小的不愉快。就算搞不死他楚留香,也不想叫这种人好过。

 

这些……都是他想告诉给傅红雪的。

然而……现在——

罢了。

一切都不重要。

 

他轻蔑地瞧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无辜的男人,瞧着他那脸上忧愁期待的眼神——期待什么呢?期待他能编造一个好听的谎言,把他近日来的过分行径讲得圆满一点好哄他开心?

没必要。

 

又是一个沈璧君罢了。

从傅红雪开口提到马芳铃的那一刻起,他早就发觉了其人深陷不可自拔的爱恋,和冲得他头昏脑涨的迷乱的情感旋涡。

如果傅红雪只是来找他,想听一些好听的——那又何必给他说实话?何苦把自己的真心挖出来,送给一个因爱而迷乱了神志的瞎子、聋子?

不必要……不必要……没有意义。

 

傅红雪已不再是那个“此生于他而言最为重要”的那个人了。

幻梦已经破了。

 

各人有各人的梦。沈璧君的梦里有萧十一郎,傅红雪的梦里有他魂牵梦萦的翠浓或者马芳铃——或许还有叶开、路小佳之类什么的玩意儿,但是未必有他连城璧。

他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过路人。

 

没有什么所谓的“命运转折点”,也压根不存在什么遇上之后就能改变生命轨迹的贵人。很多时候你可能会遇到一些传奇的人物,然而遇上就是遇上了,生活还是生活,自己还是自己。

如此而已。

 

“我们还是喝酒吧。”他和颜悦色地说,真的给傅红雪斟了一杯酒,掌心里、酒杯上,还有他那闪烁着烛光的明净的眼里,那温度彷如昨日那般暖人。

“可是你为什么要伤路小佳?”傅红雪不依不饶地瞪着他。

“那是误伤。”他耐着性子跟他解释,“我那新收的丫鬟出手不知轻重,而且当时我们见他谈笑风生,也没发觉他中了暴雨梨花针。”

“暴雨梨花针——?!”傅红雪的脸色都变了,“你们居然用这么毒辣的暗器对付路小佳!”

又是路小佳。

见鬼的路小佳!见鬼的叶开!去他的楚留香、去他的傅红雪——他们这些傻瓜从来只会感情用事,当兄弟犯糊涂做错事的时候,他们只会没头脑地簇拥着他、宠着他、惯着他,不管他是对是错都站在他这边!只要哄得他们感情更加深厚就可以胡作非为!纵容傅红雪继续和马芳铃厮混,怂恿他去挨那个大小姐的鞭子……

这些个江湖莽汉们为什么不站起来排一排,让他对着他们骄傲的、义气充满的胸膛来上一梭子,把他们串一串钉到雷峰塔的塔尖上面去挂着!

 

住口吧,连城璧——你今晚实在是太愤世嫉俗了。

大家都是朋友嘛,何必伤了和气?

 

他和颜悦色地说:“是我不好。”他取回自己的那杯酒,抿了一口,“伤了他的事,我自会想法请罪……路少侠是我的好朋友,他受伤也有我的过错,若是他心中不忿,想要捅我一剑报复出气,我也是万万不敢还手的。”

——这话他在无数场合以无数种形式讲了千遍万遍了,如果他愿意,他甚至可以给傅红雪声泪俱下地演一场。但是,没那个必要,完全没那个必要——傅红雪来此,就是想听他讲点他爱听的而已。

——大多数普通人的忿忿不平都是可以这么轻易消解的,因为普通人都是很容易满足的。

 

他抬眼望着傅红雪:“你还有想问的吗?”

“……”傅红雪呆呆望着他,似乎一时想不到什么话。

他颇为期待地等着,等着这个苍白瘦削的年轻人能说点什么。

不说什么,大概是无话可说了。

 

有的时候,没有任何挽留的沉默就差不多等同于告别了。

是害怕他吗?还是……对他也开始感觉到陌生了呢?

 

他微微垂眸,轻笑:“有些事儿你是不是忘了?你牵肠挂肚的那位武林第一美人儿——自从上次被我逼着去闹了你和沈璧君的婚礼就一直没有消息——难道你现在不记挂她?”

傅红雪呆呆地望着他,似乎完全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话。

 

他拍了拍手:“马芳铃,过来。你的情郎来找你来了!”

 

从幽幽暗暗的巷道里缓缓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浓妆艳抹的脸上挂着两道清亮的泪痕。

“看,我把她完好无损地还给你了。”他淡淡笑道,抬眼向马芳铃示意,“你,过来——这才是你的情郎,这才是真正的傅红雪——现在你分辨得出来了吗?”

 

马芳铃浑身都在发抖,脸色惨白,死活不肯靠近他们。

“过来吧,”他轻轻招呼,“我这儿又没养老虎豺狼,又不会吃了你。我说……”他含笑转过眸子去瞧傅红雪,“我想这女人今后大概会乖乖听你的话了,她绝不敢再打你、骂你,因为我如果发现她那么做了,我可不会像这次一样小小地惩戒她,我会真的杀了她。”

 

马芳铃还是站在原地,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们,她还是在发抖。

“我想她现在一定感觉很害怕……”他笑了笑,“说不定,她今后一看到你这张脸就会感觉到害怕。”

“你对她做过什么?”傅红雪眉头紧蹙,“她为什么这么怕你?”

“做过什么?不过是……和她对你做过的一样,”他不以为意地笑,“我拿鞭子抽了她一顿罢了。但是我保证我打她的那一顿比她打你的那会儿要轻得多。”

 

马芳铃这会儿抖得跟筛糠一样,几乎都快要痉挛起来。

忽然,她扑了过来——却是扑向了连城璧怀里!

她居然哭了。

 

“我的情郎就是你!我的丈夫就是你!我只认你一个人!”她已经泣不成声,“我那么爱你……我把我一切都给了你!”

他冷笑了一声,想要把她推开。一抬头却看见对面傅红雪苍白得不似活人的脸。

这是……

傅红雪误会了什么吗?

 

他扣住马芳铃的手腕,淡淡说:“你看清楚些,你的情人是对面那位,虽然我们长得很像……但是我可不爱你。”

 

“我不在乎!”马芳铃猛然从怀中抬起头来,梨花带雨地痴痴凝望他,“我知道我爱的是你!向我求婚的傅红雪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获得我爹爹首肯的女婿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我不信你对我从来不动心——你不爱我为何还要向我求婚?你不爱我为何在我去赌坊打算卖了自己的时候还跑去把我追回来?难道你不曾为我吃醋过?难道你不觉得我早已是你的了吗?”

他扣着她的手,盯着她,整个人像个石膏似的一动不动,但却有万千情绪飞速划过他深邃的眼眸。

 

片刻后,他淡淡一笑:“就你这点脑子还想在我们面前使美人计挑拨离间?”

他忽然撒手,站了起来。

马芳铃就这么一下子被他摔落在地上。

 

“我可不管你是想用美人计挑拨离间,还是真的看上了我这人身上的哪一点的利用价值……我都明确告诉你,我对你不感兴趣,也永远不会与傅红雪为敌。”他温言说道,看了傅红雪最后一眼,“我不在乎她,从头到尾,我只在乎过一个人,那就是你。但是于你而言,我不过是……”

他叹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傅红雪已经艰难地站起身,俯身去扶起了马芳铃:“芳铃,我们走。跟我回去,过去的一切伤痛都结束了——”

 

回答他的,是一记响彻天际的耳光。

“我不要你!”马芳铃怒喝,她的眼睛和他一样满是血红,“我不要你这种懦夫!”

 

又一轮的循环。又一轮的折磨。

他闭上眼睛,缓缓离开。懒得去理会那地上的那对痴男怨女——又与他何干呢?

 

“你为什么不去杀了他?!”马芳铃大声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你爱我的话,你怎么容忍你的女人被其他男人染指?你怎么容忍那个人对我施暴?你为什么不去杀了他,为我报仇?!你爱我吗,你爱我你就证明给我看呀!”

他顿住了脚步。

好啊,他等着,等着傅红雪来砍他。看看傅红雪那个被爱情冲昏了头的脑子能够傻到什么地步?

 

傅红雪似乎是传染了她身上的晕热和颤抖,这会儿拽紧了刀柄,握得指关节咯咯直响。

但是他无法出刀。

或许是因为傅红雪此刻尚在病中,身体虚弱。所以只能承受这样的侮辱,隐忍不发。

又或许……他还是对他……

 

罢了。

何必去想呢?反正他已经决定要离开了。

 

他走得很慢,但是一步都没有回头。

是因为下定了决心要走,还是在等待着什么,期待着什么呢?

 

“等一等!”

终于有人喊他了。

但喊他的人并不是傅红雪。

 

这个声音他也熟悉得很,这个声音是来自于这个世界里他讨厌的仅次于马芳铃的人物——盗帅楚留香。

“我是不会等人的。”他淡然说道,“你有话跟我讲,你就自己追上来吧。”

(TBC)

PS:值得注意的是本文中连公子是黑化状态,思维逻辑相当之吊诡,我写的时候虽然那么写,读者看的时候还是仔细不要被他给绕进去。另外顺便告知没看过原著的朋友,无论原著还是各版本的电视剧中,萧十一郎和沈璧君都没有发生过关系,但是我们的连公子无论哪个版本阴萧十一郎的时候都是想置之死地毫不容情的。

其实连对楚留香对马芳铃的态度就和他对萧十一郎的态度差不多一个样,看似光明正大的理由后也有不少的利己主义的私心,可能是因为自家私仇,或者是出于嫉恨,或者是为了殊荣为了挣面子,或者是出于宿命天敌的本能,总之他的那个逻辑就是“你坑蒙拐骗偷你作恶你就是十恶不赦(对楚、对萧十一郎、对马都是这态度),活该被我杀,甚至我灭了你都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这逻辑哪里有毛病,大家仔细和网络上喷人的键盘侠对照对照,差不多就能体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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