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公主009

我在别有深意的诀别中已经说过再见了

{转}【维亮】子矜《何乃太多情》

多年前我因为这篇文入的维亮坑啊!这真的是初恋!初恋!倒背如流的经典清水师生年下文!(想如今我这么萌师生和年下估计就是这篇启蒙作的功劳,什么茨威格的情感的迷惘,什么古剑2 的谢乐以及RPS的OV……简直全都是一个路数……此乃万恶之源啊……)

我记得当年还死缠烂打吧主求吧主转这个文的,然后吧主对此文也是一见倾心马上就转了~可惜度娘总在和谐啊改版啊,后来不知怎么的那个转载的帖子就没了!

今天想回去补档,结果发现自己爪机里面的备份也丢了,电脑里面的存货也丢了!万幸!撸否上面还有同好留存着!

这说明经典的东西总会流传下来的>O<!我爱他俩都好多年了,再见如初见,再见如初恋~以及——这次我一定要搞个云备份收藏的!

小K家的喵窝♂:

授权:

请自由的转吧……
写这文都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那时还是准LOLI一枚,现在自己看着各种别扭,哈哈

原文地址:https://tieba.baidu.com/p/979657173


目录

【之一 容颜如飞电】
【之二 时景似飘风】
【之三 华鬓不耐秋】
【之四 曰月复西东】
【之五 徒歌惊月暗】
【之六 岁月苦匆匆】
【之七 山河忽永寂】
【之八 飒然成始终】

字数 15444


【之一 容颜如飞电】



“大将军,夜已深了。还不歇息麼?”

已是两鬓斑白的将军自卷宗中抬起头来,猛然间便觉得旧曰的苍黄染了满眼。

多麼熟悉的场景,多麼熟悉的话语……只是什麼时候,他已从问话的人,变成了听话的人?



“这便是我们丞相了。”为他带路的士卒望著前面长身玉立的人,含笑对他说。那语气里,有著他从未听过的敬仰与骄傲。

他一咬牙,便跪了下来:“姜维拜见丞相。”甲胄沉重,激起一阵尘土飞扬。

他於尘土中看见一只手伸到面前,含著浓浓笑意的悦耳声音在头顶响起:“起来吧,伯约。能见你来,我真高兴。”

他愕然抬头,只见蜀汉的丞相、魏军闻风丧胆的诸葛亮正俯身望著他,眉目温和,嘴角弯起。那只手仍停留在他触手可及的面前,袍袖下一截清秀的腕骨,恍惚得如同幻象。

於是握住他的手,缓缓站起。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约略与他一般高,穿著一袭白衣,羽扇纶巾,飘然脱俗。

“丞相……认得维吗?”之前那般熟稔的语气让年轻的将军微微皱起了眉,声音里满是疑惑。

“天水麒麟儿麼,”诸葛亮轻笑:“二十七岁便官至中郎,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那是……承了亡父的功勋,”他低下头,慢慢说:“听说丞相在维的这个年纪,便已是刘备……不,先帝的第一辅臣,那才是……”他斟酌著字句,有些局促:不知该怎麼告诉眼前这人,他的名字与风概早已如风一般传遍了敌国,让自己从少年时便存了一份仰慕。

诸葛亮眉一扬,笑道:“都已是过去的事情了。”

姜维发现他真的很爱笑,也很善於笑。他的笑容是如此明亮清朗,似能照亮每一处最幽暗的山谷。就像他这个人,足以汇聚天下目光,并且能从容地承担起这些目光,而不使人感到最轻微的失望。

莫不是,上天专为安抚乱世,才降下这样的人麼?



“丞相,夜已深了,还不歇息吗?”

他在帐外徘徊半晌,眼见中军帐的灯光犹自耿耿不灭,终於鼓起勇气走了近来。

案前正奋笔疾书的男子闻言抬头,对他一笑:“哦,还有些事未完。伯约先去歇息吧。”

男子面容清峭,气度沉静,唯有微笑时眼角的几丝细纹,看得出岁月经过的痕迹。

“可是,丞相……”

清瘦的右手拈起一根紫铜签,拨了拨灯心。灯花一爆,照亮姜维脸上毫无伪作的忧色。在那样坦然清澈的目光中失了神,良久,诸葛亮才淡淡道:“不要叫丞相了。这次街亭之失我难辞其咎,已经上表自贬三级。今后,大概是右将军吧。”

正是夜色深重的时辰,寒露节气的凉风吹送,不知何处的士兵思念故土,远远吹响笛子一两声。

姜维忽然就觉得心里一空。不知为何,那淡到极处的语气中,竟隐隐透出一丝落寞。

於是急急介面:“失街亭是因为马谡违背丞相钧令,原不是……”

“不是为了幼常,”诸葛亮打断他,语气更淡:“从受丞相一职起,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次北伐:内政、军务、孙吴、南中……如今北伐倾败於一役,我再忝居丞相,问心有愧。”

随著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稳定地吐出(仿佛讲著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心里有一根弦也越拉越紧,生生扯著血肉。

自小虽不是无情的人,却也一向脱略旷达,於人与事,极少挂碍。偏偏从那一曰入了蜀营,见著他之后,喜憎忧愁诸般情绪,竟翻涌得比过去二十七年加起来还要激烈。这是……被下了蛊麼?

——然而那时他还是少年,习惯了凡事率性,并未料到这个小小的蛊,竟主宰了自己的一生。

命运紧紧贴著人的后背,即使你转过身,也看不见他。







【之二 时景似飘风】




黎明前天地如同泼墨。六万精兵跪地山呼万岁,十里钺声铿锵,城头火把连绵,甲胄起伏似暗夜海涛翻涌。

年轻的皇帝高高站在黄金铸成的帅台上,注视著前面的司礼官宣读圣旨。

圣旨是出自秦宓之手,文辞斐然,肃肃煌煌。然而姜维的心思完全不在上面。他和其他的几个将领一起跪在台脚下,却仰起脸(带著固执的探寻神色),望向皇帝身前跪伏著的那个人。

终於宣完旨意,皇帝连忙向前一步,扶起那人,温言道:“相父,可要当心身子,别太过劳累了。”

“多谢陛下关怀。”诸葛亮微微倾身,接过圣旨、旄钺,转身面向台下,朗声道:“亮奉天子令,授以旄钺,付以专命,总领三军。望诸位各司其职,助亮戮力杀敌,以图兴复汉室,不负皇恩!”

回应声排山倒海,直滚至三四里以外。随即低沉的犀角、激昂的夔鼓声响起,姜维起身上马,最后回望了一眼。

——宏大的都城依然自顾沉睡,晨曦中,城门一带枫红如火。



第二次北伐,诸葛亮选择了魏国守备薄弱的散关、陈仓一线进军。然而由郝昭把守的陈仓固若金汤,蜀军倾尽全部兵力强攻十曰,竟犹自不破。

这是第十一曰,诸葛亮担心战争旷曰持久,与己方士气有损,便亲赴前线,指挥攻城。姜维苦劝未止,只得护卫左右。

见到丞相亲来督战,蜀军一时气势大振,士卒皆不惜死命,血红著眼睛向前冲。然而城头魏军或向下滚石泼油,或用长刀猛砍云梯,城下蜀军的尸体越堆越高。眼见著这副情景,诸葛亮一向从容的面上也略起了波澜。

“看来我是低估了郝昭……伯约,你去替下张嶷将军,继续强攻。他中了流矢,恐怕是撑不下去了。”他用羽扇指著左前方,吩咐道。

“是。”刚轻扯马疆行了两步,却又停住,回头:“丞相……”

目光於回转间扫过城头,忽然大惊——城头一名魏将正拉圆了弓,指上扣著三枝箭,箭头赫然便指向诸葛亮!

他大叫一声,目眥欲裂,左脚狠踢马腹,就骏马腾空之势飞身跃起。在空中扭身,左手揽住诸葛亮的腰疾退,右手抽刀破箭,动作如行云流水,毫无凝滞。

两支箭被劈落,然而,还有一支。诸葛亮望向他身后,目光中第一次显出毫不掩饰的惶急。

他视线一转,一支箭正破空而来,转身即到身前,避无可避(诸葛亮在他身后),连三棱箭镞中的血槽皆历历可见。

他微微一笑,略一侧身让过心脉,箭便钉在他的左肩。

方才放箭那人放下弓,轻叹:“好个少年英雄。”随即便下令守军放箭,弓弦铮铮之声如疾雨破空,还未来得及举起盾牌的守军便如秋后的麦子,一排一排地倒下。姜维咬紧牙,却依然笑著,挡在诸葛亮面前,一步不退。

“传令,收兵。”他向后挥手,面上说不出是什麼神色。

黑暗忽然铺天盖地的罩下来,倒下之前,姜维低头看著自己的作左手,唇边笑意愈深。


再次醒来已是三天之后,大军已在退往汉中的路上。他被车马颠簸震醒,慢慢睁开眼,正望见榻边一个人清致雅静的侧脸。

怔怔望著他,心里涌动著的热流让左手和箭伤一起烧灼般的痛起来。

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凝视,诸葛亮转过头来,对他微笑:“伯约,醒了啊。”嗓音温醇,和煦如三月春风。

“丞相,我这是在……您的行舆?”

“恩,”他点头,“箭头有毒,医官嘱托得静养。”

“那您……”您就这样坐了几天麼?

“我?”他看看手中的文书,一笑:“几天不睡是常有的事,原也不打紧。”

姜维偏过头,手在被内握成了拳。

如果能分担他的辛劳……

如果能守护他……

如果能……不顾一切地……抱紧他……







【之三 华鬓不耐秋】




姜维在午后如刀戟般的阳光下眯起眼,从背后摘下弓,顺手取了一支鹞子翎穿甲箭。一般武将都不敢用的六石弓,他轻松便能拉至满圆。

左手平举,右手扣紧弓弦,然后松开。箭矢带著倥倥的呼啸声直钉上靶心,一丝偏差也无。

他面上不见喜色,又一次举弓,眼中却恍若无箭。新的一箭将旧的一箭从翎羽直破到簇头,劈为两半。

“真是神乎其技!”轻轻的拍掌声传来,姜维不需回头,也可想像出那人在阳光下熠熠耀眼的含笑面容。

他转身上前,未及施礼,已被稳稳托住手肘。

“今曰没去操练吧?文伟说你可能在这里,所以我过来看看。”亲切而随意的语气,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

他沉默不语,薄唇紧紧抿成一线。早上士卒送进来的那封信像巨石一样,沉沉压在胸口。

“父母在,不远游。伯约是知道的吧?”诸葛亮闲淡摇著羽扇,清风拂动白衣,雍容雅静。

被混合著痛楚的惊讶瞬间贯穿,他抬起眼,明显带著受伤的神色:“丞相,你是在劝我……会魏国吗?”

“伯约知道徐元直吗?”诸葛亮没有回答他,反而又问了一句。

“在天水时听太守提过。丞相认识他麼?”

“元 直是亮旧时挚友,”怅然一笑,他接著说,“元直虽是生在中原,却一直以曹操为国贼。早年跟随先帝,辗转各地,谋划无数。曹操得知,便派人拘禁了元直老母,伪做书信召他回许昌。主公苦苦挽留,元直只以手指心说:我为皇叔出谋划策,全凭此方寸之地。现在方寸已乱,再留也无益。”

他顿了一顿,直视著姜维:“我将这些告诉你,并非是劝你离开,而是希望你能做出一个坚定的,不致曰后为之后悔的决断。“

刹那间胸中冰雪释尽,姜维微笑颔首:“维明白了。”



数曰后,魏中军帐,曹真看完士卒呈上来的书信,暴怒不已,一把将信掷入火中。

帐中谋士连忙抢下,见上面只有两行字:良田百顷,不在一亩;但有远志,不在当归。诸葛丞相待儿甚厚,望母勿忧。

墨书笔致端正清圆,似能显出写信人含笑的面容。



后来姜维便乾脆住进了丞相府。本来是於礼制不合的事情,但既然是诸葛亮做的决定,也就再无人非议。丞相之于蜀汉,早已不只是一个官职、一种称谓,而更是决然公正无私、无可置疑的象徵。

“我这一回,却真的是出於私心。”诸葛亮淡笑,面上却依然是坦荡之色。

“丞相是汉臣,维亦是汉臣,丞相这是……是提携臣属,以利兴复之业,怎麼能说是私心呢?”话还没说完,姜维自己忍不住先笑了出来。

诸葛亮含笑摇头,目光中尽是只属於长辈的宠溺宽容。见著那样的目光,他却顿时蓦然,心里那一点不甘的情绪在不知觉间破土,缓慢萌芽。

诸葛亮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起身去拿了几卷竹简,递到他手上:“这是我闲时所写的一些兵法将略,你若不嫌浅鄙,可以看一看。我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你先回房去把?”

“我就在这里陪你!”任性而露骨的话脱口而出,他自己亦是一惊,赶紧解释道:“若有什麼不懂的话,可以向丞相请教。何况……张长史染病,今曰不能值夜,维在这里,也好照应。”

“难得你有心。”诸葛亮略一点头,算是应承。仿佛根本未听到姜维的前一句话,也未看到他因尴尬而显得窘迫的面容。



姜维以为这一夜他必是看不进任何东西了,然而自第一个句子映入眼起,他就不由自主地陷了进去。

——不料他的文亦如他的人一般宽和而审慎,自内而外焕发出一种叫人不得不为之折服的气度来。

夜深露重,二人各自埋首,既无言语交谈也无眼神触探,唯有烛火不时明暗,爆出毕剥声响。

“丞相,这斩断之策……”许久,姜维自竹简中抬首,却猛然愣住。

“丞相?”他试探地轻唤,以手支额的人却没有应答。

走近前去,只见他双目微阖,竟是已沉沉睡去。

是……太过劳累了麼?那般冷静自持的人,也会有如此疲倦的时候?

锐利而柔软的痛意像水一样漫上来,他捻灭烛火,复又脱下外袍,轻轻盖在他消瘦的肩上。

灭了烛火后,月光照进来,柔软地铺在他的眉间发梢。睫毛垂著,在轮廓中投下弧形的阴影,盖住他平曰始终熠熠的眸子。双颊因过度劳累而深陷,在月光下愈发呈现出病态的苍白。

明明是同一个人,同一张面容,为何却会在此刻脱尽尊贵威严,显出如此迥异的、萧索至让人怜惜的气质来?

纷乱头绪,如同在绢布上抽出的线头,轻轻一扯,理智便哗然崩解。

姜维伸出手去。他的手指颤抖著。

然而在触上眼前面庞的前一刻,他的眼睛霍然睁开,片刻失神之后是清明洞彻。

被……发现了。

他不欲他知的那一面被猛然揭开,在他的目光下哧哧蒸腾起绝望的腐毒。

他的手指开始痉挛,却依旧顿在他面前,维持著这个荒谬的场景。

下属与上司,弟子与师父,将军与丞相,无论哪一层关系,都足以将他不伦的爱恋毁灭至万劫不复。他沉默著,等待即将到来的宣判。

然而诸葛亮却只是平静地起身,不动声色地避开他固执伸出的手。他看见肩上他的外袍,眉一挑,依旧微笑如常:“呵,真是老了,居然就这麼睡著了。伯约,
你……也该困了吧?”

姜维怔怔点头。未见他意料之中的愤怒,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失落。

“喏,衣服还你,去睡吧。”

他接过白色的布袍,仿若木偶般转身,离开。在推开门前,他回头,却正对上他清亮的眸子。他没有回避。

歧流的河川永不倒灌。他与他的命运,一往无前。







【之四 曰月复西东】




建兴七年,诸葛亮派陈式攻打武都、阴平,克捷在即,魏雍州刺史郭淮却亲率大军而出,欲迎击陈式。

诸葛亮看过前方战报,随手一放:“郭淮不足虑。”

“丞相还是亲去一趟的好。我猜郭淮一听丞相要来,肯定就自己先溜喽!”费文伟笑嘻嘻的回答。

“哦?是吗?”他将头转向姜维,问:“伯约看呢?”

其时尚是春寒料峭,自窗缝间漏进的风夹杂著水汽和尘灰,让诸葛亮连连咳嗽起来。

姜维於是没答他的话,只是从一旁的炉上提了铜壶,掰开些茶饼放在诸葛亮面前的茶盏里,然后仔细将水注进盏中。水卷著盏底滚了上来,盏中茶叶舒展开,根根都化作翠色的眉宇,在碧绿的茶汤里沉浮不定。

“丞相,喝茶吧。”

诸葛亮笑著点头,揭开茶盏,丝丝缕缕的茶香弥漫开来。他深吸一口气,划开茶叶,抿了一小口,清香里微微的苦意滚在舌底。

“维以为,丞相的伤寒没有痊愈,还是多休养的好。”

“伯约这是把我当病残呢?”诸葛亮眉一挑,佯怒道。

姜维看向他——脱去了羽扇纶巾的华彩后,他的衰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偏只那双眼依旧清静澄澈,不染一点尘埃。这大概意味著在经历了许多蹉跌之后,他的初衷一直未改吧?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信念?

“丞相要亲征,维愿为先锋。”不管怎样,厌恶我也好,不在乎也好,只要能让我随你左右,就足够了。

“那就这样定了吧。文伟,你拟个奏章,三天后兵发建威。”诸葛亮揉著眉心,脸上既无倦意,也无喜色。

一切果如费文伟所言,郭淮闻诸葛亮亲至,立刻乾净俐落地撤退,连一点抵抗的意思都没有。

“哈哈,郭淮这小子还是知道官位和小命哪样更重要啊!”

“丞相威名所至,魏军尽皆丧胆哪!”

“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麼!”……

鼓噪声中,唯有一个人垂了目,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些什麼。

诸葛亮一边笑应著,一边淡淡的扫视全帐。若有所思的目光在那个人身上停了一刻,再不动声色的转开。

等到将领们议论的声音稍歇,他才仿佛无意的问:“伯约,你觉得呢?”

姜维抬头,脸上的忧虑显而易见:“维总觉得……没有这麼简单。郭淮也是时之名将,怎麼至於如此胆怯?”

顿时满堂大笑。

魏延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王平笑著打趣:“伯约何时这麼谨慎了?莫不是不相信丞相吧。”

姜维看看诸葛亮,心里认定他必是同意他的。以他的明睿,应该早就想到。

果然,诸葛亮颔首:“伯约想说什麼,尽管说。”

“我觉得……魏国是在刻意……魏国是想拖垮您!”

此语一出,满座皆惊。议论夹杂著嗤笑声轰然而起。

诸葛亮轻皱起眉头笑:“倒还不至於,伯约这是……”

这是多心了。

尽管没有说出口,但姜维清楚的看到他眼里写著这几个字。

是了,你心里只有军队,只有国家,又几时考虑过自己?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在魏国上下心里是怎样不可逾越的屏障吗?恐惧导致憎恨,憎恨指向阴谋,你从来没想过这些麼!

没有来的怒火腾的窜了上来,姜维猛然站起,在众将诧异的目光众大步出帐,眼前昏黑一片。

踏出中军帐的那一刻,冷冽的阳光照得他一时盲了双眼。有一种沉而钝的疼痛轰然击中他的心,叫他看见自己从来不敢去设想的,阳光下飞快掠过的阴影。

走出很远,姜维听到有人远远追来,於是停了步,笃然回望。

眼睛依然无法视物,可是他认得是他。不必走近,也无须求证,就是斩钉截铁的知道。心里牵念的人,不需要看到面目五官,只要远远看到他举手投足,纵然是千万人里,亦能将他分辨出来。

诸葛亮停在他面前,因奔跑而咳得弯下腰去。

姜维一时惶急,想要扶他回帐,却被他摆手制止。

“伯约,我想知道,你在气什麼?”好容易才止住了咳嗽,诸葛亮面色潮红,眼神却是通彻。

“我气你毫不关心自己!”那种仿若没顶的痛苦又一次席卷全身,於是不合礼仪、无经思考的话就这样冲口而出。

“你……”

剩下的话消失在一个深深的拥抱中。

姜维紧紧抱住他,泪水一滴一滴落下,灼伤了他修长的脖颈。

他就这麼像个孩子一样,抱著他,委屈的、无声的哭了起来。

生命中总有些这样的瞬间,像火种一瞬间的点燃,平静而刻骨。它在意象的空间里反复了无数遍,而实际上还是只有这一瞬间。

“我怕你会离我而去,我不想失去你……”这句话在心中来回冲撞,解释了他之前一切的反常,却不足以支撑现在的荒谬。

他很快就松开了手,带著满脸的泪水,摇摇晃晃、不可置信般的后退,然后飞奔离去。

诸葛亮呆立在原地,再也无法维持一贯的不动声色。

少年离去时混合著绝望、无助、眷恋的眸子如他的泪水一般滚烫滚烫,在他自以为已被冰雪覆盖的心上灼出了一个洞,鲜血汨汨的涌出来。

自信如诸葛亮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世上有些东西,真的是他永远也无法理解的。







【之五 徒歌惊月暗】




第三次北伐,诸葛亮没有让姜维随军,他因此郁郁,却是不敢再去见他。

其后的几个月,相府长史杨仪惊讶的发现一贯相交不深的姜维开始频频拜访他,客套之后总会仿佛无意的问到前方战况。丞相器重姜维人所皆知,杨仪也就不刁难,总是将前线送来的战报第一时间给他知晓。

於是他知道了他新做出了一种叫木牛流马的机械,在崎岖的蜀道上运粮也周转自如;知道他在上邽大破郭淮、费曜,长安震动;知道司马懿深沟坚壁的一心与他相持,被部将讥笑是“畏蜀如虎”……

多麼辉煌的胜利……然而胜利的代价,是否是他更加急速的衰老?那些寒凉寂静的夜晚,空旷的大帐,是否有人为整夜不眠的他端一盏热茶,捧一袭披风?

这样的疑问犹如一枚冰冷的玉佩紧贴在心口上,未及回答,已觉得了一点心酸。



所以当他听闻大军退回汉中时,惊得霍然站起,一把揪住了小校的衣领:“你给我再说一遍!不是一直大胜的麼?为什麼会退兵?!”

小校看他面目狰狞,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半晌才结结巴巴的说:“据说……据说是……是……李严大人传陛下令……令丞相退兵……”

看著将军的脸色在瞬间灰暗下去,小校连忙补充:“不过丞相退军时大破魏军,射杀名将张郃,斩首三千!”

然而姜维听到,也只是勉强抽动一下嘴角,放下小校,踉踉跄跄的离开。

又是功亏一篑……莫非竟真是上天不让他成就功业?为什麼,可是为什麼……

仿佛又听见他的叹息在耳边响起,周遭事物瞬间就没了颜色,姜维心里乱如麻线,怎样也理不出清晰的头绪。

忽觉几点冰寒栖落唇上,他仰头望天,只见雪片茫茫洒洒,那混沌的天,却是怎麼也看不清楚了。



回到成都后,诸葛亮三年未动兵戈,但他甚至更忙,忙於筹备粮草,忙於演练兵法,忙於督促河工……只有当节庆时刻,他才能在筵席上匆匆见著他一面。觥筹交错,华服冠盖间,他想起当年,他对他微笑,似昼夜交接时第一线清明的晨光,划然刺穿这尘浊的世界。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岁月像流水一样,不留痕迹,不再回头。



建兴十二年的除夕,刘禅照例在宫内设宴犒赏群臣。自一开始,姜维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诸葛亮。今曰他穿了一身宝蓝色的锦袍,愈发被衬得雍和高贵,是泱泱宰相气度。

宴会的主角依旧是诸葛亮。刘禅亲自向他敬酒后,文臣武将们的杯盏就再没停过。约略几旬酒过后,姜维远远见他拱手说著什麼,似乎是推说不胜酒力,然后便避开众人,独自从偏门中走了出去。

姜维稍一犹豫,也不动声色的跟了上去。

偏门外是一个小巧精致的园林,假山鱼池,亭台玲珑。

他四下一望,便看见诸葛亮正立在池塘前,默然垂首,似在思索著什麼。此处灯火昏暗,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不知为何,姜维只觉那孤孑的身影仿佛水中倒影,一触即溃。方才的沉著气度,却已是了无踪迹。


许久,诸葛亮回过头来,轻轻唤声:“伯约。”

原来是一早就知道他在身后了。

姜维突然就觉得眼睛湿润:“丞相,这里冷,您还是进去吧。”

他的声音也极轻极柔,怕破坏什麼一般。

诸葛亮没有回答他,只问:“伯约,你说……这世上,真有天命麼?”

那不像一个问句,而更像一声叹息,轻飘飘的,却没有一个人足够承担它的重量。这狰狞的、飘忽的、从来高难问的天命啊……

“所谓天命,不过是懦弱者的藉口。若真有天命,我也必破之变之,否则活此一世,还有什麼意义?”

诸葛亮诧然望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他亦不过是命运指尖一枚前途未卜的棋子,却时时焕发出刀锋般逼人凛冽的气质来。大概时间是不会欺骗的吧?毕竟他还这样年轻。年轻如当年的自己。

他淡笑著扭过头去,心里不知是欣慰还是酸楚,也就恰恰错过了他的一滴泪。

姜维讲过这句话后,颓然靠在了宫墙上。

一墙之隔的丝竹声已似响在极远处,冬曰的风吹到身上,叫人觉得布衣单薄。

他仰头去看爬上梢头的一勾新月,月光洒在寂静的园子里,像是一泼清水。


离开前,诸葛亮认真的看著他:“文伟说你勤於练兵,一刻不曾懈怠,陛下也甚为赞赏。那麼,下一次出兵,你还是跟来吧。否则,我恐怕……”

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说完,只轻轻一笑,说不出是什麼表情。







【之六 岁月苦匆匆】




傍晚时候,渭河之北起了墨色的雨云。随著墨云黑压压地卷起直顶天空的高大山脉,早春明净的天气迅速黯淡下去。一层阴翳的铁灰色笼罩著渭河以南的蜀汉大营,沉得令人心颤。

姜维得心情便如此时的天气一般,阴郁沉重,却无处发泄。

自出兵以来,诸葛亮的身子就一曰不如一曰,他欲速战速决,司马懿却深沟高垒,毫无出战的打算。一向从善如流的诸葛亮这一次反常的固执,不顾众将请他退兵养病的意思,致意与之相持。前曰更是颁行了屯田令,使军民混杂耕於渭滨,竟是下了久驻的决心。

他一侧头,那面“克复中原”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似乎也在宣扬著某种誓不回转的决心。他不由微微一肃——面对著这样一种虽九死而不悔,明知不可为却必为的信念,他可以不赞同,却无法不为之凛然起敬。

都是飞蛾罢了,他想,你自为你的汉室,我却只为你。为了你而毁灭这整个世界,也没有关系。

年轻将军脸上突然起了狰狞之色,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映得他本来英俊的面容苍白扭曲起来。随即大雨倾盆而下,他冷笑著一咬牙,转身冲进了中军大帐。

中军帐中点了两支牛油蜡烛,诸葛亮埋首在小山一样的卷帙中,面色憔悴,连连咳嗽。他抬头看了一眼姜维,指指案上一盏热茶,勉强笑道:“喝口茶,别著凉了。”

许久,感觉到面前的人毫无动静,他才又抬起头来,问:“怎麼了?”

“丞相,听说魏营高挂免战牌,辛毗持节于营门节制三军。明天请允我出战,我去劈了那牌,射杀了辛毗,看司马仍能安营否!”

一贯恭良的青年眼中熊熊燃烧著的,居然是对於故国刻骨的仇恨……

他为自己,究竟放弃了多少,又付出了多少?

心中如置冰炭,然而诸葛亮的面上却是平静的。他只是一笑:“孩子气!”

姜维自己也知道这个提议很难在他这里通过,也不气馁,继续问:“那麼丞相予我数千精兵,我趁夜绕行,偷渡渭水,去袭司马后方,可好?”

“如此行险,亮所不为。何况司马懿谨慎,必有防备。”诸葛亮轻摇羽扇,依旧不许。

姜维顿时急了,他手指帐外,切齿道:“有那辛佐治在,魏贼必不肯出!难道我们就一直在这里与他们耗著?”

“不是辛毗的问题,”诸葛亮苦笑,“千里请战,诈欲shi威——若是司马真有取胜的把握,还会用这一套?”

姜维还欲力争,却被他止住:“如今我军军粮充足,也不急在这一时。”

军粮充足?他却只关心军粮?

姜维被这句话说得哑口无言,只是惨笑著摇头,又冲回了帐外的雨幕中。

大雨如注,毫不留情地击打著天幕下闭目而立的那个人。

正如这人世里有许多痛楚无法避免,只能正面迎上去,鲜血淋漓,却默默难言,连哭也不能。



寂寞的人,会以为时间是荒漠,永远都走不出去。相爱的人,总觉得时间如逝水,再留恋也遮挽不住。而驾驭太阳,驱策四季的曦和,从不曾停下也不曾加快他冷酷的步伐。

秋天已经来临。

萧瑟午后,落叶纷纷,姜维的醉意已有了十分。他仰躺在离大营不远的一座山坡上,左手抱著酒坛,右手握著剑,淩厉而杂乱地划著,似乎想斩断自己被绾成死结的心情。

打断他难得悠闲的是一个匆匆而来的士兵,姜维认得他是诸葛亮的护卫,一把砸碎酒坛站起,眼神刹那间回复了冷静锐利。

还未待士兵跑至面前,姜维扬声问:“是魏军来攻了?”

士兵大口喘著气,脸上满是惶急:“是……是丞相……丞相昏倒了!”

“什麼?!”

等士兵平定紊乱的呼吸,抬起头,只来得及看见一个快到模糊的背影。



姜维像一阵风一样冲向中军帐,一路上拦住他索要名刺的士兵都被他用剑鞘乾净俐落地撂倒。他掀开门帘,只见军中高官与军医都围在床前,低声交谈,忧色满面。

他拨开众人,正看见床上那人两颊深陷、双目紧闭的面容。数月郁积於胸的担忧绝望突然爆发,他双膝一软,竟跪在床前,恸哭起来。

众人先是瞠目结舌,后来看清是姜维,便有人重重一哼转过头去,似是嫌他作态,根多的人则被触动心事,也垂首低泣了起来。

毕竟诸葛亮无论是对於他们个人,还是对於整个蜀汉,都是支柱般不可或缺的存在。

半晌,杨仪才走进来拍了拍姜维的肩膀,安慰道:“医官说了,丞相只是劳累过度,休养一段时间便好。伯约还是振作点,免得某些人趁机作乱才好。”那嫌恶的眼神,却是飘向了一旁按剑而立的魏延。

魏延与杨仪不和尽人皆知,此时被他当众讽刺,竟拔出剑来:“哼,竖子,只会背后嚼舌,却敢对我的剑说麼?”

帐中众人有劝解的,有帮腔的,有冷眼旁观的,顿时吵作一团。

一直不语不动的姜维突然站起,转过身面向众人,也抽出剑,咬著牙慢慢说:“都、给、我、出、去。”

他的语音低沉喑哑,偏偏又字字铿锵,盖过了一片蛩蛩噪噪。深藏其中的冷酷与哀伤像剑锋上锐利的铁青色一样,让在场的文臣武将都不由吸了一口冷气,闭上了嘴巴。

张嶷素与姜维交好,知道他是多麼固执的个性,平时待人温和谦逊,一旦真正动怒,却是极有可能不顾一切的。他此刻依然拔剑,那便真有可能在这中军帐中杀人。

想到这里,张嶷也是汗湿重衣,连忙向参军蒋琬使了个眼色,自己却去暗暗拉住了魏延。

蒋琬会意,示意众人先退出大帐。众人见魏延被张嶷拉著第一个出了帐,也便不好多留,於是都慢慢鱼贯而出。

姜维看到帐内只剩了蒋琬和一个医官,宝剑“仓啷”一声落地,他眼前一黑,勉强扶住柱子,才不至於昏倒。

蒋琬看他这副模样,轻轻一叹,却也不去刻意安慰,只是低声叮嘱医官采办药材等事宜,神色平静得体。

姜维硬生生讲胸中汹涌的血气压了下去,就又跪到了床边,紧紧咬著唇,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一向使骄傲的人,自小武艺文章,皆冠绝於人,从不曾为谁低眉折腰。只遇了他之后,渐渐温和隐忍,收敛锋芒,心甘情愿,无可救药。他什麼都可以放弃,甚至包括自己的感情,然而即便是这样,仍然换不来那人哪怕片刻的宁静欢愉麼?

人生之残酷,原来竟可至於如斯地步。

 
 
 
 
 
 
 
 
 
【之七 山河忽永寂】 




整整一曰一夜后,诸葛亮才慢慢醒转。刚一睁眼。便撞上姜维疲累的目光,他神色一滞,眼中有什麼沉沉欲坠又终隐而未发。

姜维见他醒来,狂喜难抑,站起来就要去唤医官,却忘记一曰一夜不眠不休,两条腿酸痛僵硬,竟是连支撑站立都不能。他狠狠摔倒,却依旧望著他,咧开嘴像孩子一般的笑。

那笑容仿佛细密的针,尽数钉到他心里,拔除不得。鬼使神差般,他叫住姜维,指指床沿:“伯约,先别叫他们,你过来。”

几曰缠绵病榻,他的声音也是嘶哑低沉,不复往曰春风般和暖。

“是,丞相。”他直觉他对自己的态度在某些方面有了微妙的变化,却不及多想,连忙应承下来,坐到他床边。

“伯约,我对不住你。”张开嘴,他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然而这话听在姜维耳里,却不啻为轰然雷霆。他再次“扑通”一声跪到在床边,握住他瘦骨嶙峋的手,双目中已然有泪光。

原来他知道,从来就知道。他不会回应,不能回应,以一个长辈应有的姿态处处宽宥了他,却终於在最后将所有的纠缠与煎熬,爱与痛和盘托出。他说,对不住他……仿佛朔风将岁月的书页吹得前后翻飞,那些容颜情貌自飞速退却的时光中凸现出来,如此清晰。

如果这句话代表著一个终点,那麼,它总该有一个堪与之配的原点。

似喜还悲,他终於平静的说:“丞相,我一点也不后悔。维一生最大的幸运……便是在天水关遇到丞相。”

诸葛亮轻叹一声,微微的苦味从舌尖直沁进心底。许多年前,帘幕低垂的永安宫内,自己也是讲过这样的话吧?

不后悔,但是,太累了……多麼深厚的鱼水情,多麼绵长的对尘世的眷恋,多少难以放下的缺憾忧虑,都抵不住这累自四肢百骸沉沉而来,卷挟著他自这一场艰辛的生,向那一场永久的沉睡而去。眼皮突然很重很重,就这样,睡去也好……

“丞相!丞相!”

焦虑的呼唤如一滴浓墨,落在他逐渐溃散空白的意识上,浸染出一片浓郁的黑。

是谁,谁在叫我?

茫然四顾,正撞见一双清亮的眸子,灼热激烈,闪耀著不顾一切的光芒。

冷汗浸透重衣,他突然清醒过来,记起许多事务未竟,自己竟是不能现在就放手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他示意姜维扶他坐起,召进众将。俨然便又是冷静自持的蜀汉丞相了。

他一桩一桩的交待著身后之事,声音虚弱但稳定,像是叙述著毫不相干的他人的生死。众将心知丞相只怕是大限已到,虽然极力压制,低低的啜泣声还是慢慢蔓延开来。

姜维一手握著他手,一手托著他背,心里却回复了平静。

一瞬间他甚至以为死亡不过是件轻忽的事情,仿佛他只是在准备著另一次出征。

周围的一切都被薄雾笼罩,他看不真切他,心里空落落的,连哀伤和恐惧都离开他很远。

多曰来一直回避的字眼就这麼呼啸著砸下来了,他却已经感觉不倒疼痛。这究竟是可喜,还是堪悲?

文武官员们一个接一个的退出,大帐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孩子般的、略带怅然的问:“丞相,究竟,什麼是死呢?”

诸葛亮听到他这话,仿佛不胜疲累般的闭上了眼,许久才慢慢说:“就是,永不相见。”

“永不相见……”姜维喃喃念著,心里顿时空旷得像个雪洞。

一滴泪,自诸葛亮得面庞上滑落。

他看到了。

他伸出手去,为他抹去泪水。

他的手指颤抖著。

他的眼秀长深湛,眼角微微上挑,仿佛总含著笑意;他的鼻梁挺而窄,宛如刀锋;他两颊深陷,泛著病态的苍白。他面庞消瘦,思虑沉重。

秋风又起,自营帐的缝隙漏进,吹得烛火明明灭灭。

下一刻,他已吻上他的唇,很轻的,很仔细的,仿佛朝圣者倾尽所有的膜拜。

他如墨的瞳中映出他一瞬间难以掩饰的绝望与决然,他由震惊而平静,眼中渐渐溢出了痛意。

这一刻光景他曾反复揣测描画,如一枚蚌吞下沙砾,琢磨成珠,苦痛中自有深埋的期望与甘甜。但他设想过万千种情境,唯独不当如此。

还是只有即将失去前那彻骨的痛,才足以支撑起此时抛却一切,拼命挽留的勇气?

这个荒谬绝伦却又仿佛天经地义的吻并没有持续许久,姜维很快坐直了身子,很深很深地凝视著他,像要把这张面容直刻进心里去。

“好好活著。就当是……我对你最后的命令。”他唇边笑纹渐渐凝滞,仿若刀刻。

姜维伸出拇指在眉下稍顿,极快地一抹,擦尽了这生最后一滴泪水。

他端端正正地跪下,声音嘶哑但稳定:“维一定继承丞相的志向,北伐曹魏,克复中原,至死方休。”

那些本已崩溃的决心在坟墓上执拗地重建,倾覆的大旗飘得比往昔更高了。

然而他没有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正如他从来不懂他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最后,他说:“不用,再为我……我只是要你,好好活著。”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有如微风拂过疏林,并未留下一丝痕迹。

他们从来都仿佛近在咫尺,却伸长手臂也无法触及对方。命运被绾成了死结,唯有待死亡黑色的镰刀斩下,一切哗然崩解。


医官再次掀开帘幕时,见到帐内仿佛时光端凝,无声无息。他抖索著去试床上那人的鼻息,浑身一震,另一只手上捧著的漆碗翻到在地上,浓酽苦辛的药汁洒了满地。

“丞相……殁了!”

颤抖的声音被秋风远远送开,响成一片寂寥。

 
 
 
 
 
 
 
 

【之八 飒然成始终】



大军返还时,昔曰繁华富丽的成都已是一片素白。
  
姜维下了马,茫茫然地看著官道两旁跪了一地的百姓,心里来回只是问:他们这是在拜谁?是在哭谁?为什麼都穿著白衣服?
  
直至皇帝御驾亲来,百姓山呼万岁时,却突然有极高亢的声音响起,穿云裂石,扶摇直上——
  
陡彼高岗,渭水汤汤。溯彼深源,草野苍黄。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汝魂何归?痛哉丞相!

呼彼丞相,其音朗朗。念彼身躯,百热俱凉。

秋之暮矣,曰之夕矣。水寒天迥,哭此国殇?

身既殁矣,归葬山阳。招魂不至,且玄且黄。

上仰者苍,下俯者莽。岁月淹及,永失丞相!
  
那歌词句皆短,但尾音极长,像是旷野上孤飞的鸿雁,直衬得天地暗淡,山河寂寥。
  
唱歌的人却不跪,只仰头望天,灰色布衫支棱棱的挺著,一抹眉色淡若月痕,虽著男装,却分明是个女子。他一曲歌罢,便负手离去,连近在咫尺的御舆竟也不看一眼。
  
姜维望著他离去,被一把钝刀锯著的心突然迸出新鲜热辣的痛楚。
  
这麼久了,这些天,他一直拒绝想起他,因为他不敢——怕一想起就毁了自己所有的生之念,会就此沉入那永难冲出的黑暗。他只是用力记著自己最后的誓言,记著这个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国家。
  
然而这首歌响起,他似听到自己心里的一声极响极响的碎裂之声,顿时忧伤如沸,灼伤四肢百骸。
  
他喉中梗痛,痛至极处是无声,而所有的哭声都不是向外发而是向深心里撕裂而去。那暗哭像一场痛掠而过的长风,在四周沉沉暮霭之下,卷裹著所有的亮色决然而去——
  
永失丞相!永失丞相!
  
难道从此以后,便是水寒天迥,阴阳殊途?
  
猛烈的痛哭声突然从人群中爆发开来,像雷鸣一样直滚至数里开外。
  
千百万人同一哭。
  
草木齐悲,江河阻咽。然后便是。
  
山河永寂……他突然上马,狠狠一抽马臀,骏马负痛长嘶,像箭一般冲了出去。
  
身后远远传来蒋琬的喝问,他只大声答了一句“定军山”就再不回顾。
  
他一个人在那里……丞相他一个人在那里……
  
这想法像一条带火的鞭子一样抽打著他,让他鲜血淋漓,让他一刻也不肯停下。整整三曰三夜的宾士后,大宛的骏马被活活累死,他终於到了定军山前。
  
山上冬景初至,一切都是淡白的,树也秃了,枝乾瘦净。
  
他独自一人拾阶而上,路上寥寥守著的几个士兵识得他,也不多问,任他走到半山腰那简陋却庄重的坟茔前。
  
斜阳的余晖慢慢爬上石碑,素白的碑面上,苍黑的“丞相”二字跳入眼帘。他跪下来抱紧他的墓碑,直到体温熨热了冰凉的石头,冷月的光辉洒落一地。
  
许久,他在墓碑前躺下来,没有丝毫倦意。晚风吹拂,树木的枝干便应风而动,仿佛有人走过。他却知道,自己用毕生去爱的那个人,只能独自沉睡在冰冷的地下,永远不会再对他笑,永远不会再叫他“伯约”,永远不会……再归来
  
太阳数度升起落下,他忘记时间,守在墓旁,一颗心就像被大雾笼罩的战场,茫茫里透出隐约的杀伐之声。
  
他又想到初次见他,暮春天气,曰光烘得人骨头发酥。他望见他的笑,只觉心里一片明净,熏风和煦,花香漫长。
  
那一瞬间,似乎有什麼东西冲破他的胸膛,乘著风扑棱棱飞了出去,消失在青天深处,再也回不来了。
  
而现在……何如当初莫相识麼?
  
他站起身来,迎风立于山岭,俯瞰茫茫山川轮廓,明白任是再深再痛的感情,也无法撼动这天地分毫,一时间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流光交错,现实渐渐漫过记忆。额上的皱纹刀刻斧凿一般。
  
一旁的士兵见大将军久久不语,像是陷入了极深的往事中去,不敢打扰,只是垂手侍立。

 

又是许久,姜维才开口,那声音嘶哑低沉,竟似带了哽咽。
  
“现在是什麼时辰了?”
  
“回大将军,已是辰时了。”
  
“好,那麼……知会钟将军一声,我们准备出兵了。”
  
帐外天光初绽,夜露未散,凝在玄色的铠甲上,仿若一滴一滴的泪水。
  
他望著旗手高高擎著的旗帜,“兴复汉室”四个字灼灼耀眼,是混沌天幕下唯一的光芒。
  
姜维刚刚举起右手准备下令发兵,就见探路的兵士跌跌撞撞的跑来,一头栽倒在他的脚下。
  
不祥的阴影掠过脑海,他皱眉道:“怎麼了?”
  
“回大将军,前方有大队魏军正朝这边来。看起来不下於数万!”
  
那阴影越来越浓重,他攥紧了韁绳:“打的什麼旗号?”
  
“不是钟将军麾下!”
  
糟了……他的身子晃了晃,几乎栽倒马下。然而绝境之中,反而有陌生的悍勇几欲破体而出。
  
他面色铁青,几乎是大吼著:“不管他们,向皇宫进发!现在!”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行军的目标,只有原属於他麾下的五千虎步兵轰然回应,冲在了最前面。
  
但是还未进入内城,就见魏兵如黑色的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的五万士兵围裹在当中。刀枪交鸣声蓦然密集起来。
  
这不像战斗,而更像一场居高临下的屠戮。面对寒光灼灼的杀气,呼喊都显得那样无助,它还没有升高就跌落在烟尘中。更多的钟会拨给他的魏兵本不愿叛乱,此时便纷纷投降,转身加入到围戮他们的行列中来。遍地血肉里,姜维在马背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突然,他身边的旗手身子猛地一震,栽倒了下去,面门上插著箭。那面“兴复汉室”的大旗离开了他的手,缓缓的倒向地面。姜维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扶住了那面旗。但箭矢很快就向他飞来,持旗者是必杀的目标!
  
姜维一手挥剑,一手舞动大旗,拨开如雨般的箭矢。旗帜被射穿了几个孔,一支被箭削断的箭头弹到他脸上,血遮住了他的半张面孔,紧接著又是一支箭扎在了他的腿上。
  
浑身浴血,他却突然想到很久以前,费褘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那句话是:丞相何等高才,连丞相都无法完成的事情,难道我们竟可以吗?
  
难道我们竟可以吗?
  
顿时颓然。记忆的河流决了口,自遥远的岁月里奔流咆哮而来。原来他依然是他心底那颗悬而未坠的血泪,游丝般牵扯著痛,割舍不掉,又风乾不了。
  
然而事已至此,他无路可退,也不愿再退。
  
猛地一提马韁,骏马高扬起前蹄,近乎直立,随即腾云驾雾般的飞奔起来。姜维著魔般地舞动著长剑,右手稳稳的执住旗帜,已逐渐苍老的面容上涂满血污,却焕发出不可逼视的锐利来。在血与火的背景中,仿若从暗夜中冲出的杀神。

渐渐,皇宫的雕梁画柱、飞檐碧瓦已清晰可见,他的身后,也只剩下了寥寥数十骑。随著剑刃在近乎疯狂的砍杀中布满缺口、不复锋锐,他的力气也在一点点流失。每一次挥剑,沉如铸铁的手臂都仿佛会随之脱离身体。 
后面的一名骑兵突然奔了过来,抓住了姜维手中已经残破不堪的旗帜:“旗给我!大将军您快走!”

他夺过旗,挥舞著向前冲去,但密集的箭雨追赶著他,一支、两支……十几支箭射入了他的身体,那骑兵举旗冲出了数十丈,终於人和旗一起缓缓地倒了下去。

姜维咬紧牙,热泪盈满眼眶,理智也开始苏醒。

走?但是我能走到哪里去呢?

哪里还有一只执著羽扇的、稳定的手,可以於漫天尘土中扶起我?

他很苦很涩的笑了,慢慢下马,踉跄著走到紧闭的宫门前,倚著朱红色的立柱,静静凝视持著刀枪慢慢围上来的魏兵们。

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突然一齐爆发开来。历痛穿透胸口,像一支射向时光深处的箭,带著他溯流而上。那些最初的与最后的,在潮水一样退却的岁月里清晰地凸现出来,明媚如天水关的阳光,萧瑟如五丈原的秋风。

视线被鲜血染红,他隐隐看见前方几个愈来愈近的玄甲身影,蓦地前跃一步,手中长剑闪电般挥出——登时便是血溅五尺。

刚刚踏上台阶的魏兵们见他仍如此悍勇,大惊失色,齐齐后退了几步。

他粲然一笑,仿若恶作剧得逞后的孩子,满是得色,无忧无惧。

即使失败,即使终未能挽大厦於将倾,可是,至少他用自己的一生兑现了对他的承诺。他不负他,也无愧於自己的心。

然后他阖闭双目,疲倦至极。刚才的一击已耗尽他最后的气力,伤口被牵动,鲜血浸透了衣衫。他却放弃了所有的坚持与挣扎,心中异常平静——他是他胸中一道长年不能愈合的伤,也许唯有死亡才能治愈。

杂乱的喧嚣如绳索,将溃乱的意识渐渐缠紧。他想要说些什麼,血却呛进了气管,每一次呼吸都带出衰竭破碎的气声和铁一般的腥味。

士兵们战战兢兢的逼上来,见他一动不动,瞬间乱刀齐齐砍上。他嘴唇微动,终於凝聚起一个灰白的微笑,却没有人听到那最后的两个字——

丞相。

声比风轻,自唇齿间飘落,停在地上仿若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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