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大道经典片段赏析（六）
六
最后。
终于到了最后，所有的爱情故事、悬疑故事总是有这么一个最后的。脚踩两条船的男人总是要暴露，所有的谎言都会被戳穿，一切都走向崩溃与灭亡，这就是一个正常的结尾。
一开始发现他的是管家，那个古怪沉默的男人，那个一直谦卑地伺候着他们，被他当做男仆的男子，那个一直默默把他们的一切看在眼里却始终一言不发的男子，某天警告他不要让诺玛难过。
“我们不是在编造一个又一个谎言，好让她以为她能重新拍戏了？如果她知道了真相又怎么办？”
“永远不会的——那是我的事儿。我一直在这么做。她十六岁的时候我就发现她了，是我把她早就成了一个明星。我是不会让她毁掉的。”
“你造就她的？”
“是的。我执导了她早期所有的电影。那时候有三个青年导演对她许诺……”
“但她却让你成了她的仆人。”
“是我自己要回到她身边的，虽然这样看起来很羞耻。本来我可以继续我的事业，但我发现，离开她，我什么都干不了。你明白吗……我是她的第一任丈夫。”
观众此刻简直比男主角更要震惊、错愕——他居然是诺玛的第一任丈夫，怪不得他一直无怨无悔地照顾了诺玛那么多年，怪不得他那么谦卑地、忠诚地一直守候着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伪造那么多粉丝写来的信，给她编织着美梦……
他是她第一任丈夫，那他们之间是经历了什么样扭曲或者破裂才造就他们如今这样的关系。他一直守在她身边，她却日夜疯癫，对他视而不见。
比利怀尔德不过写了百字不到的几句台词，却叫人对这段阴暗扭曲的恋情浮想联翩……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反正能够脑补虐恋情深几百万字。他捧红了她，造就了她，爱过她，然而在娱乐圈名利沉浮之后，她被扭曲得已不再是昔日模样，变得歇斯底里而癫狂，他深爱她，也愧对她，才会忍受这样的她回到她身边。她于他而言，也是他最辉煌的往事最美好的时光的纪念，他所有的才华都因她而得以发挥，她是他的缪斯，离了她，他一事无成。
她沉浸在昔日美好的幻梦里，他又何尝不是？固守着她，一半是为了爱情与愧疚，一半是为了守护昔日黄金时期的黄金梦。就像是每一个坚定的粉丝到了明星七老八十还坚定地爱着他一样，守着她，是一种习惯，一段记忆，一种信念，对旧时代光辉美好的纪念。
谁的爱能如马克斯那般深沉、执着，又荒唐？他的爱，一半是粉丝对明星的、凡人对女神的，执着、长情、眼中充满了美好与执念，忽略了她所有的丑态老态，就这么爱着她，凡尘世俗的一切干扰都无法打断，她离开演艺圈，她年华老去，她结婚，她离婚，她找小白脸，他都默默忍受，依然坚守。他另一半的爱，是导演对他的缪斯，是男人对他的女人，他年轻时一定也见过诺玛的成长成名与湮灭、堕落，他见过了，但是未能保护她、未能挽救她，放任她被工作摧残、被是是非非的名利场被刺激疯狂变样，最后放任她成了如今这般疯癫模样，他说他是“回来”，那么至少之前他有过“抛弃”，所以现在他才会后悔、怜惜，用加倍的哄骗宠溺去弥补过去的失职，也是对此生中唯一的缪斯女神的赎罪。但我又想到——他也曾是才华横溢的导演，只是他的年代也随着她的老去而逝去，如今陪伴，或许也是为了自己在沦没之前能有人同病相怜？除了他，还有谁更能体会诺玛心中的落寞？除了他，还有谁更能体会诺玛的孤独渴望？
命运都按照既定的方向奔去，都是套路，于是不久后贝蒂.斯凯弗真的爱上了男主角，尽管此刻她的未婚夫还在外地工作，满心期待着能够跟她结婚，但是心却是不能自已。然后他却逃开了她，让她回去未婚夫身边。就在此刻后诺玛发现了他的背叛，于是她报复性地给斯凯弗小姐打电话揭穿他，说他是如何如何依傍她而生活，说他向斯凯弗小姐隐瞒了什么。
他走进来，直接拿过诺玛的电话——“过来吧，你来看看日落大道，来看我。你会明白这一切的。”
他狠狠挂断了电话。
她却被他的怒火吓得不行，央求他原谅：“别恨我，乔……我这样做是因为我需要你，你看看我，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需要你。看看我的脸，看看我的手……我如果被这样的痛苦折磨着，我怎么回去工作？过去的几个星期，你都不知道我被怎样的痛苦折磨着……我买了把左轮手枪，但是我不敢结果我自己……不要恨我，乔，你打我都行，但是不要恨我！”
她确实令人怜悯同情，然而她为何又总是把自己置于如此疯癫、可怜，令人同情的境地？再怎样的同情，在看到她这样的怨尤、暴躁、反反复复的脾气和动不动就崩溃、哭喊、迁怒他人折磨自己的时候，耐心也被磨尽了。
谁能受得了？
如果她是个稍微现实点、清醒点的人，知道不要用自己的痛苦去折磨别人，或许他还是愿意且能够大大方方地递出他的同情。
但如果她足够现实足够清醒，或许也就不该奢求他的爱了。她应该自己一个人好好过着，她应该一个人老老实实地老去，逝去。她不应把自己过激的情绪宣泄在别人的身上，不应靠着吸取别人的青春活力来弥补自己内心的空虚与欲望。
是时候该了结了。
他看着她，眼中的同情、怜悯渐渐转为淡漠，转身走了出去。
他不再愿意忍受诺玛，也不再愿意忍受自己，旧有的一切都土崩瓦解，他什么都不给自己留，无论是繁华物质，是虚伪的或者是无望的爱情。
他坦然地、从容地把斯凯弗接入豪宅，丝毫不掩饰地袒露了自己堕落的过去，然后——请她离开。
贝蒂看着他，用最后一丝勇气看着他，大喊：“我不知道，我没来过这里，我也不知道你的过去！跟我走，乔——如果你爱我——”
他礼貌地拒绝了。
放她回归光明，自己依然堕入黑暗。
诺玛看到他回来，欣喜地以为他是回心转意：“谢谢你，乔，谢谢你，亲爱的……”
但是他却木然地从她身边走开，回到自己房间，收拾东西。
他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扔下，锦衣华服，名表名烟……
她惊慌失措，拖住他不让他走，他毫不动摇。
她又开始发作：“你知道你走了我会死的！你知道我不怕死！”
他冷漠如旧：“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你不在乎我？你以为我不敢死？你看……看，我的枪，这是真的！你不在乎我吗？成千上万的粉丝都在乎我！”
“诺玛！醒醒吧！别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做梦了！观众二十年前就走了。”
“他们需要我！”
“不，他们不需要你啦。”
“那德米利不久前还要我复工呢！”
“他只是想要你的车，并没有看上你。”
“什么？”
“我们都不忍告诉你，因为我们不忍伤害你。”
“让马克斯告诉你吧……马克斯，告诉她，早就没有电影了——这些年，除了你写的信，根本没人记得她。”
马克斯看着争吵的他们，却固执地说：“夫人是明星里最好的。”
诺玛此刻早已丧失理智，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听到啦？我是明星……”
“诺玛！醒醒吧！五十岁没什么好悲哀的，除非你想把自己变成二十五岁！”
她依然在自言自语：“我是明星……”
他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
他已不想再被她毁了下半生。
“再见，诺玛。”
她如痴如狂的眼睛大睁着，瞪着他的背影，像是念咒语一样地念着：“没人能够离开明星，那就是某些人之所以是明星的原因！”
他离去，她抓起枪追出去，喊他，他没回头。
她朝他开了一枪，他中了枪，却依然提着箱子，继续往前走——如此义无反顾。
她再开了一枪。
他转身，想去捡起刚刚被枪打到后不小心掉在地上的包裹。
迎面又被她补了一枪。
他再才不支，倒在了泳池里。
马克斯听到枪声赶来的时候，只看到漂浮在泳池上乔的尸体，而诺玛痴痴呆呆地拿着枪，喃喃说：“明星不会老，对吗？”
他死了，死后的幽魂还在念着旁白，沉重而沧桑。他已预料到之后蜂拥而来的媒体记者要怎样渲染这段凶杀，他已预料到自己湿淋淋的尸体会受到怎样的摆布，但他最后一句话，还是诺玛。
“诺玛，哦，可怜的诺玛。他们要怎样对待诺玛呢？即使她能够从法庭上脱身……以精神失常为由，但那些狗仔们的头条新闻也会要了她的命……被遗忘的明星成为杀手、老去的女演员……”死去的乔喃喃说道。
那个幽魂这样沉重地说着，悲哀怜悯一如往常。
他死后倒不记挂别的，唯一记挂的倒是诺玛。
然而不明是非的人群蜂拥而至，所有的狗仔都乱哄哄地在豪宅内齐聚一堂，所有的闪光灯都对准了诺玛的时候。
诺玛却以为自己是身在片场，身在光明万丈的舞台之上，她高兴地说：“谢谢你们，先生们，我要为我的拍摄做准备了。”
她穿着莎乐美的华丽衣服，缓缓走下楼梯，对着巨大的闪光灯，对着所有看向她的人，恍如疯魔。
“生活有时候显得很慈悲，命运又开始同情诺玛了——她拼命追求的那个梦，终于实现了。”
众人的目光又重新聚集在了她身上，虽然是以这种悲惨而荒唐的方式。
在场的某些人，都忍不住为她落泪——尤其是女人，上了年纪的女人，那些曾经爱过诺玛看过她青春年华也爱过她的人——看着这个昔日女神今日的杀人犯做着这个美梦，悲哀与惋惜怎么也抑制不住。
“我拍不下去，我太高兴了！我想告诉你们，我想告诉大家重回片场我是多么的兴奋，又可以拍片了！你们不知道我是多么的怀念你们。我保证再也不会抛弃你们了！拍完莎乐美，我们还有拍下一部电影，然后再另一部！瞧，这就是我的生活，而且我们永远都会是这样，没有别的，只有我们……和摄影机，和幕后那些可爱的人们。”
“好啦，导演，我们可以开拍我的特写了。”
她舞动着她的四肢走向荧幕，犹如张牙舞爪的妖魔，夸张得近乎狰狞的表情、大张着的翻白的眼睛渐渐贴近观众的视线，虚化在白蒙蒙的荧幕里。
结局的一幕近乎惊悚，效果却相当惊艳，看完依然百味陈杂。说不出的难过，叹不出口的叹息。
很难讲是什么造就了今日疯魔的她，是爱情的失意，是重获荣光的美梦的幻灭？都是吧，但又不仅仅是这三言两语可以讲得完。
要毁灭一个人，又岂是简简单单的失恋失意？那是日积月累的黑暗绝望与自欺欺人堆积起来的重压，是往日娱乐圈中太过刺激疯狂造成的劣性、恶习，伤害，养成的虚荣与骄傲，一点地侵蚀了她，蚀空了她的灵魂。她早已迷失，迷失在虚妄耀眼的光辉之中，早就把自己的生命融入了这样的生活。一旦这种生命的支柱抽离，她的世界也跟着分崩离析。
然而一个人又是怎样由一个纯真美丽人见人爱的女神变成了女魔呢？仅仅是因为苍老吗？还是喧嚣浮躁的外界的刺激催化了她内心的畸变？那鱼龙混杂充斥着各种黑暗肮脏的名利场、那些对她毫不了解却疯狂热爱她的粉丝，还有她自己那脆弱不堪又日益膨胀越发任性骄傲的心……是时代造就了她，也是时代摧毁了她。荣耀、名利、观众、狂热，这些都是默片发展的黄金时代经过包装经过营销之后带给她的东西，事实上，为之付出努力的电影人有很多，而她是站在台面上看起来最受益的那一个。而随着无声电影的萧条沦没，她也随着时代而湮灭。
又或许，导演讲这样一个故事，并不仅仅是讲一个单纯的故事。
当年的派拉蒙也是日薄西山，随着这部电影的上映，派拉蒙的电影业也进入了低潮期。
又或许，片中的诺玛的自欺欺人，自以为还活在自己最辉煌靓丽的时刻——这种情形也是在暗喻派拉蒙的萎靡和自欺欺人？或许电影真的是以小见大，以一个女明星的命运来暗讽当时电影业的衰颓？
我反正不专业，不懂。
只是觉得这种凄凉悲哀的场景在生活在历史上或许有些重叠，任何事物，有盛有衰，比如美人，比如企业，比如家族，比如家国，老去、死亡或许很可怕，或许很悲哀，可是身在那种衰颓之中，却眼睁睁看着那些不知现实的人还在做梦还在洋洋自得就很悲哀了。
但给我感慨最深的还是诺玛。我们谁能保证自己将来哪天不会沦落成她那样？当我们老去，当我们的生活陷入空白，是否也会变得傲慢，自大，空虚，寂寞，每日每夜都抱着回忆生活，被人嘲笑，又老、又蠢，招人同情，却又满腔怨气，蛮横无理，半点都不讨人喜爱——晚景凄凉。
太可怕了。
日落大道的电影……有种黑色电影的独特魔力，犹如梦魇一样向人扑来……我目前只能记叙这几段自己记得比较深刻还比较能够理解的段落，但是无法展开细讲了。很多情绪只能在脑子不那么乱思路比较清醒的时候自己去体会……或许要历经沧桑之后才会体会得到剧情里的那种凄凉绝望。
最后我想无论怎样，还是做个清醒理智的人吧，抛开一切的幻梦与美化，禁止所有的怜悯、追忆——哪怕认知到的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看，哪怕这现实看起来有些可怕有些艰难。做人嘛，还是要像斯凯弗小姐那样，我也挺喜欢她的，她也有过明星梦，但是面对了残酷的现实之后，她又愉快地找到了自己的作家梦，她对一切都非常有自信，对所有人都那么亲切热心，那么开朗热忱，那么聪明又主动，能说会道，与她相处总是那么愉快，如果是在现实生活里，我会很乐意有这样一个朋友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