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公主009

我在别有深意的诀别中已经说过再见了

日落大道经典片段赏析(五)

(五)

 

这世上人人都做着美梦。

可我之前从未想过——难道这美梦难道也像漂亮的时装一样——也要挑人?同样一件衣服,年轻姑娘穿得光彩照人,耄耋老妪穿来就显得丑陋不堪。

 

诺玛是梦着自己能够重返舞台,获得往日的荣光,斯凯弗小姐是梦想着自己能够创作出精彩的剧本,从此摆脱一个小小的文秘身份做一个出色的编剧——每个人都有各式各样的梦,每个人都那么野心勃勃,只是野心和美梦在诺玛身上就看着分外凄凉荒谬,放在斯凯弗身上却显得格外可爱积极。

——难道不同的人不该做与她不相称的梦?

——难道一边做着梦还要一边看清现实?

 

哎,确实是这样啊!愚蠢虚妄的梦不过是白日梦罢了,沉浸在追忆之中的美梦不过是顾影自怜罢了,真正聪明人的梦都做得格外清醒理智。

 

事情是这样的——他在他的小白脸生活里,偶尔会有那么一两次意外。

诺玛给他票子,让他去买烟。在商店他却遇到了从前的朋友和朋友的恋人——朋友是那个曾经某个他决心离开她的大雨夜热心接待了他的人,而他的女朋友——她就是那个狠心拒绝他的制片人的办公室的文秘,曾经对他的作品品头论足,并且还表现出对他作品的熟知与了解。

她说她读了他的一部作品《暗窗》,她觉得这部作品很有价值,甚至花了很大气力主动向制片人推荐它,终于,她说动了某个制片人,让他同意把这个故事改编为电影……

现在她就在着手干这个,她诚恳地请求他与她一起合作来完善这个故事。

 

“对不起,斯凯弗小姐。实际上我已经完全放弃写作了。”

诺玛派司机来催促他,他已经没时间与这位野心勃勃的女孩交谈了。

 

诺玛去试镜的那段时间,他倒是想起她,想起她的野心与冲劲,就像年轻时候的自己一样,大家都那么向往好莱坞的荣耀,大家都盼望着自己的名字能够印在大荧幕上。

 

机缘巧合,他又碰到了她,一边开玩笑地说着“我的那个故事就给你吧。记得你的剧本卖了十万块、得了奥斯卡奖的时候分给我一些糖果。我可是也出了力的。”一边关心着剧本的改动——或者说——是在关心着她。

她是那么的吸引着他——尽管她坐在设备简陋的办公室,对着一张办公桌一台打字机,看起来和普通公司的办事员没什么两样。但她脑子里转着的却是瑰丽浪漫的好莱坞梦,塞满了如何如何去改编作品的想法和套路,他与她热切地谈论了关于剧本和电影的相关事情三十秒,然后他听到催促他离开是喇叭声。

“我得走了,剧本就送给你吧。”

她抓紧一切机会与他协商:“你能和我一起合作吗?在你有空的时候——晚上?或者清早六点?下个月我有的是时间来改剧本。”

 

他答应了。

 

美梦啊,拼搏啊,一样一样,年轻人该有的朝气与活气都离他远去了。那感觉就像是自己一个人在黑暗的深渊里越坠越深,而斯凯弗小姐——斯凯弗小姐就像是半夜仰望夜空时望见的启明星,在他面前熠熠生辉。

 

年轻,漂亮,有野心,有力量——和这世上所有怀抱希望的人一样有力量,和他年轻时候一样有生命力。

 

他们开始着手讨论修改剧本,当然是在夜里,在诺玛怀抱希望喜滋滋地开始做美容准备着回归好莱坞的时候,他出去会她,他们工作,他们投入地探讨剧本——投入他所有的热情和精力。

 

斯凯弗小姐跟他说:“这条街(派拉蒙的电影大街),全都是纸板窟窿伪造品,都是由镜子做成的。你知道吗,我爱这条街胜过这世上每一条街道——我就是打小在这儿长大的。”

“你是干什么的?童星出身吗?”

“不,我在离这儿不到两个街区的地方出生……我爸这辈子都是这儿的首席电气师,我妈妈现在还在服装室工作。”

“所以你就是这里的第二代居民啰?”

 

斯凯弗小姐嫣然一笑:“是第三代,我祖母给白珍珠做特效呢——我可是来自于一个地道的电影世家!本来他们希望我能够当明星,于是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来学戏剧、语言、舞蹈……后来怎么着,你猜?他们搞了个选拔,结果他们说不喜欢我的鼻子。于是我的明星之路发生了倾斜,我去给鼻子整形,他们又进行了一次选拔,并且说为我的鼻子着迷……但这次他们却又不喜欢我的表演。”

他笑了笑,掏出打火机照亮黑夜,以便仔细地观察她的鼻子:“做得不错。”

“必须的——这花了我三百块美金呢。”

“这是我听过最悲伤的故事了。”

“才不是呢!这件事教会了我许多。现在我在信件室找了个工作,现在我是一个读者了……”

 

他笑着让她说下去:“继续吧,贝蒂.斯凯弗,说说你那些不为人知的小传,为那些快乐的瞬间流泪。”

“我流泪不止一次呢!在摄像机的另一头的工作又怎么啦?你会得到更多的乐趣。”

 “为贝蒂.斯凯弗叫三声好!我想亲亲你的鼻子。”

“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吻了她,月色朦胧,情意萌发,但是他很快就找回了理智:“你多大了?”他的声音也从柔和朦胧变得低沉喑哑。

“二十二。”

“聪明的女孩子……没什么比二十二岁的青春年华更令人向往了……”他脸上的欢乐与微笑早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发狠的表情,“如果你还想跟我继续完成这个剧本,就最好与我保持两尺的距离!我一旦离你太近,你就拿你的鞋跟狠狠敲我!现在,咱们回去工作吧,走着去华盛顿广场……”

 

他恢复了翩翩风度。

 



比利怀尔德的剧本真的叫人把膝盖都跪烂了……

寥寥数笔,几句调侃,几句闲聊,写尽了人生的波折起伏与无奈。

他写的只是贝蒂.斯凯弗吗?不,他写的是绝大多数人——绝大多数未能获得那一小部分成功的人,绝大多数还未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还在拼命往上游奔的人。

 

为了那美梦,为了那理想,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斯凯弗小姐整了她的鼻子,诺玛是用各种看了叫人咋舌的手段去折腾自己想要恢复青春,当然我们如果继续往上数,就会发觉玛丽莲梦露也整过容,而且她的牺牲还不止是整容。

电影两个女人,其实内在也未必差很多,她们在对待自己的时候都格外的心狠­——当然啦。想在好莱坞闯荡的人又有几个不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颗心七窍玲珑,抓住任何一个于自己有利的机遇紧紧不放,必要时候的各种手段统统用上。斯凯弗拼命地留住乔,想要改出完美的剧本,诺玛拼命地整容美容,想要重新变回那个大美人儿回到镁光灯下。

努力吧?每个人都挺努力的,每个人都在付出代价。十年的心血,十年的学习,谁都不想把它白费。谁又不努力呢?每一个在外漂泊,每一个在淘金在挣命的人,不都是在拼命?不管是电影世家的斯凯弗还是乔——乔以前也这么做过,坐在快要发霉的破烂公寓,有上顿没下顿,还坚持着写稿,想要卖剧本,斯凯弗则是割了自己的鼻子。但日落大道的黄金地段就那么点大,满地都是来淘金的人,谁才是最后成功的人呢?只能是少数人。

斯凯弗小姐也够漂亮了,够聪明了,够有才气了,够勇敢、够灵敏,而且绝对会抓住机遇,但那又怎样呢?出生在“电影世家”又怎样呢?那么多的人都想演戏都想成名,机遇怎么会如同童话一般降临在她一个人身上?

 

这就是所谓的……现实吧。

 

乔倒是比那两位做梦的女士清醒许多,也因此显得很不可爱。吃过苦头,破灭过梦想,也看穿了诺玛的幻梦的虚伪和遥不可及,这一切就使得他整个人格外的悲观。此刻能追求物质就追求物质,讲什么梦想嘛,宁愿坐在宝马车上哭,也不要在自行车上笑­——嗯,不光是女人,男人也差不多如此。

 

他看着她,她聪颖可爱,清新活力,充满朝气,他当然是爱上她了,只是……只是已经配不上。多好的人,多美的人,这么一个接近完美的姑娘,这么一个能够把他人的生命照亮的姑娘!只是他要不起。

若是他早一点遇见她,在他还未遇到诺玛之前,在她还不是他朋友的恋人之前——他的生活或许就会有所不同。

 

但如今他已经选择了这种生活,依附于那老女人的供养,既然已经选择了寂静无聊的黑暗奢靡,又怎能再向往启明星的光亮?又怎能让自己那些为人不齿的过往暴露在她这个纯洁热忱、聪颖可爱的人面前?

越是深爱,越是无奈。

 

谁叫你选择了这条路呢?

可曾想过走这条路的代价?

 

不是任何因果报应,我也不想讲因果不想说教,陷于物质生活、陷入一时的困顿的状况都有的……或迟或早都会遇到的。这种状况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彻底迷失了自己。他最后只能在斯凯弗的身上找到过去的自己。

若他真的就只是个贪恋物质享受的无脑傻瓜也就罢了,若他真的是个纯粹的贪婪的混球也就罢了,安安心心做一辈子的米虫也就罢了……奈何他是个有理智有尊严的人,一个过了气的,但脑子也不差、教养也不差、情商也不低的作家。

该死的尊严、该死的良心、该死的梦想­——这一切总是在他想麻木了自己的时候隐隐作祟,让他做不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无耻混蛋。

 

真不如去当个混蛋呢。隐瞒自己被包养的真相,管他的什么礼教什么道德,直接动用自己的魅力勾引斯凯弗小姐,花着诺玛的钱,一面过着奢侈享受的日子……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良心从来只折磨心软心善的人。

懊悔这个词儿从来只会在那些有过奋进有过追求的人身上出现。

 

他也曾有过梦想,只是他把梦想抛弃了,也被梦想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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