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认真的古龙很动人（上）
昨晚我做梦，梦见我翻到了一本书，一本据说是古龙在写武侠小说之余写的散文，梦里我看那文字清新洒脱，感人肺腑发人深省，顿时看得我心动莫名——结果一激动就醒了。白天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去搜“古龙在武侠小说之外的作品”。
真给我找着了。
和梦里不一样的是——他写的散文随笔之类的远没有我梦中那么多、那么厚。
但是和梦里类似的是——他写的散文、随笔远比他写的武侠来得更真诚可爱，也更沧桑悲凉，也更容易让人接受些。
现在我来摘录一些古龙大师让我心动的文字（附个人的瞎乱点评）：
以下内容摘自古龙的散文合集《不是集》：
不是音乐
一
常到我家的人都觉得很奇怪，该有的东西，我这里差不多全有了，就是没有音响，甚至连一个最破烂的录音机都没有。
没有音响，当然就没有音乐。“你为什么不喜欢音乐？”大家都认为，不喜欢音乐的人，通常都是没有文化的人，或者是个聋子。
我是古龙，不是古聋，说到文化，我多少还有一点的，可是我不能接受音乐，因为对我来说，音乐并不是音乐，而是一种痛苦。
二
——身上的创伤，可能有千百处，心上的创痕，却只有一处。
这是我写的，因为我深深了解。
我身上的刀伤无数，刀刀都砍在不同的地方，没有人会把刀砍在你原来的伤痕上。
可是心上的刀伤就不同了，刀刀都会砍在同一处，那一刀也不是故意砍在那个地方的，他那一刀砍在那里，只不过因为那里正好是你最容易被砍的地方，他想不砍中那里都不行。
因为那个地方就是你心灵上最脆弱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地方，就算你的创口已复，只要一回想，它立刻复发。
我怕音乐，它总是让我想去一些不该想的事。它总是会让创口复发。
（怕让旧伤复发。
怕遇到又伤害你的人。
看过古龙作品的人应该知道，这种行文风格确实是古龙的风格。古龙有一个永远都不改的习惯，那就是不管是什么样的故事里他必须要抒发一下自己的感情。不管是多么风驰电掣天马行空的紧要关头他都要见缝插针地说两句自己的人生哲学。
不过有的时候他的那些感慨给人感觉是强插进去的，好像是一个人想要找人说话，却无人可说，于是他只好就着讲故事的功夫顺便抒情一把。
所以有的第一次看古龙的朋友可能会不习惯这人突如其来的感慨叹息，觉得这人感情过剩，有点莫名其妙。
但是，其实——如果古龙愿意，他可以把自己的那些感慨悲叹单独放在自己的散文里，这样写出来的感情其实更容易让人看明白。
可是，我想——如果古龙真的只写散文，写非常感性，非常随心的散文的话——那就未必有人愿意看他了，也不见得有人耐得下心去听他絮絮叨叨讲人生感悟的心情。
所以他不得不写一个又一个荒诞离奇的武侠故事，也只有在读者津津有味地看故事的时候，才有心情去顺带听听他的心事。
这篇《不是音乐》是他的《不是集》里让我一见钟情的一篇散文，所以我把他放在最前头。
受过伤的人最怕被人揭疮疤，不爱音乐的这种心情，懂的人大概会懂吧……）
不是忘记
一
为了想一个问题，彻夜失眠，睡睡醒醒，只有真正失眠过的人，才能明白这种痛苦远比完全睡不着更痛苦的多。真正睡不着，迟早还有睡着时，辗转反侧，也不知是睡是醒，在床上挣扎了十多个钟头，起来时反比没睡时还累，那才是真的失眠。
最要命的是，你为了一个问题失眠了无数夜之后，问题还没有解决。然后你发誓再也不想这个问题了。
你还是去做那些平时你常常在做的事，你去赚钱，去花钱，去喝酒吃饭，胡天胡地，偶尔还会去看看书，偶尔喝得个酩酊大醉，一躺下去就睡得像死猪一样。
你好象根本已经把那个曾经让你失眠无数夜的问题忘得干干净净，因为你已经对你自己发过誓，既然想不通，还想甚么？再想，你就是猪。
二
你真的把那个问题忘了么？
你没有。
你不再去想那个问题，只因为你早已经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了，只不过你拒绝承认而已。因为那个答案正好触及了你心里最脆弱痛苦的一处。
（这一篇我也特别喜欢。
当然这篇也是懂的人才懂得的那种喜欢……
让人彻夜失眠又无法排遣的矛盾、焦灼，无奈的心情。
有一种痛苦类似瘤子，不管它是良性恶性，它反正就那么长在你身上，死缠不休，无法摆脱。
我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那个问题的答案就是——你永远都没有答案，这个问题只会成为你永远的问题，只会成为你记忆里无法抹平的一道疤——无法解决，不可调和，无可消除。你只能认输，你只能认栽，你只能认命。
这是一种让人痛苦的认知，但是在你承认之后……你除了承认它，无法改变它，最后能做的只能是忘记它。
大多数人和古龙不一样，古龙喝酒，我们不喝。
只不过大家最后的选择似乎都殊途同归。）
不是围城
一
有位聪明人曾经说过：结婚就像是围城，城外的人拼命想攻进去，城里的人拼命想冲出来。
听过这句话的人一定不少，真正能了解过其中滋味的人一定不多。
我曾经住过在城里，现在又到了城外。“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住在城里时，只觉得有时欢乐，有时痛苦，有时爱得天昏地黑，有时恨不得爱个你死我活，其实究竟是甚么滋味，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现在又到了城外，偶尔坐到高树上，看看城里的风光，倒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是甚滋味？或许也不过是一种不是滋味的滋味。
二
高树是甚么树？
通常都是棵枯树，也许根还没有死，可是枝叶都已凋零，坐在树上的人，随时都可能掉下来，掉到无底的深渊中去。
因为他们没有根，没有可以依赖的。住在城里的人，远远的看见一个人高高的坐在城外的高树上，一定会觉得这个人又风凉，又愉快。可是等到他们坐在这棵树上去的时候，也许他们就宁可躺在阴沟里。
我说这些废话，并不一定是要劝各位都搬上城里去住。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人生总得要有个归宿。”
这些话，我也并不一定十分赞成。
可是每当我看到黄昏日落，林荫树下，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手挽着手，互相依偎着轻轻低语时，我就希望我自己能有一种权力----让天下情人都成眷属。
（“让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这是我见过古龙说的最可爱最动人的一句话——远比他在他的武侠小说里鼓吹的各种各样英雄侠女什么的要可爱的多。我相信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绝对出于十万分的真诚，因为凡是写文的人都知道，作家首先就是要对自己真诚。
就为他这一句话，我愿意无脑吹他到和金庸平起平坐的地步……→_→如果实在比不过金庸那就至少要比得过林清玄吧。我反正觉得古龙要是有心去写散文，也不会差林清玄多少。）
不是玫瑰
一
一个孤独的人，一个没有根的浪子，身世飘零，无亲无故，他能有甚么？
朋友。
一个人在寂寞失意时，在他所爱的女人欺骗背叛了他时，在他的事业遭受到挫折时，在他恨不得买块豆腐来一头撞死的时候，他能去找谁？
朋友。
有人说：世间唯一无刺的玫瑰，就是朋友。
我并不十分赞成这句话。
朋友就是朋友，绝没有任何事能代替，绝没有任何话能形容------就是世上所有的玫瑰，再加上世上所有的花朵，也不能比友情的芬芳与美丽。
绝不能。
二
白马非马。
女朋友不是朋友。
女朋友的意思，通常就是情人，情人之间只有爱情，没有友情。
爱情和友情不同。
爱情是真挚的，是浓烈的，是不顾一切，不顾死活的，是可以让人耳朵变聋，眼睛变瞎的。
只可惜爱情通常都是短暂的。
但是这并不可悲。
因为爱情到了“情到浓时情转薄”的时候，虽然会变为无情，到了“此情可待成追忆”的时候，通常都会变为忘情。但是真挚的爱情得到细心良好的灌溉时，一定会开放出一种美丽芬芳的花朵------友情的花朵。友情和爱情不同，可是基本上，却一定是互相沟通的。
因为那都是人类最真纯、最原始、也最现代的情感，就因为人类有这种情感，所以人类永存。
三
多年的朋友，患难与共，到后来一定会有爱------绝不是同性恋那种爱，而是一种互相了解，永恒不渝的爱。多年的情人，结成夫妻，到后来一定会有友情------一种互相信任，互相依赖，至死不离的友情。
在百花竞放的春天，在寒冷寂寞的冬天，在你大醉初醒，在你从温柔甜蜜的梦中醒来时，你可以看见睡在你枕畔的就是你多年以来患难相共，始终守在你身旁的妻子。
那是种多么伟大的幸福？
那时你能不能分得清你与你妻子之间的情感，是友情？还是爱情？
（古巨巨心里还是有点数的——其实古龙生前也知道后世会有人来琢磨他或者他笔下的男人之间是不是有点断背倾向……
然而此君可以豪迈爽快地拍着胸脯回答：我们男人之间没有爱情！只有友情！这种友情绝不是同性恋之间的那种感情！
然后又补充一段说——这世间再轰轰烈烈的爱情都会转变成友情的！
哦，所以你到底是在表达什么意思呢？→_→
我来试着翻译一下啊——对古龙而言，无论是男人之爱还是女人之爱，到最后这两种爱都会变成一种爱，就是一种纯粹的、坦率的、相濡以沫相依为命的爱。不同的只是——男人与男人之间一开始就是这种坦率的爱法了，男人和女人之间要经历一个恋爱过程，感情质变之后才会变成这种爱法。
所以古龙的书经常叫人误会是不是耽美，不是耽美也经常被贴个精神柏拉图的标签——这叫基到深处不自知啊！）
当然古龙的散文《不是集》里面还收录了大师其他的几篇散文随笔，这些文字在我看来比他的武侠小说更灵动，也更加真诚。而且《不是集》很短，统共也就十来篇的样子，有兴趣的筒子可以来看一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