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公主009

我在别有深意的诀别中已经说过再见了

【楚白衍生】【花一】两生花(花满楼X皇甫定一)(完结!)

终于完了!花满楼弹的这首曲子是李贺(字长吉)的《苦昼短》,歌手燕池有演唱的同名歌曲,请各位百度听一下,真的很好听的!

 

目录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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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正传在此:《一只价值连城的大狸猫》 (对更多的楚白基情有兴趣的筒子可以戳这里)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楚留香以前没怎么认真听过花满楼弹琴,即便是偶尔听到,也不曾听过他弹如此沉郁古朴的乐音。

小楼外细雨如丝,黛瓦粉墙下的竹子已被这连绵两日的雨水洗得青翠欲滴。

“这么忧愁哀伤的曲子……是你花满楼平日里弹琴的风格么?”楚留香这会儿半倚在窗口倾听琴曲,待花满楼弹完了才问道。

“平日里……不弹的。”花满楼淡淡回道,“今日只是……我忽然想起来一位朋友。这首曲子其实算是我从他那里偷来的。虽然只听了一次,但是过耳不忘。”

 

“这曲子太悲了。”楚留香想了想,又说,“我想起来了,这首诗是李贺的!这位诗人是一个早慧又早逝的天才啊!”

“是啊……那也是一个英年早逝的天才,他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花满楼的手指无声地抚过琴弦,“李长吉与其说是一位天才,毋宁说是一位鬼才。这位诗人一生都体弱多病,抑郁忧愤而不得志。或许是他缠绵一生的病痛中的幻觉致使他看到了正常人所看不到幽冥幻境,又或许……他短促悲惨的生命催生了他爆发的灵感?他的诗歌有种与寻常诗歌不同的意境——一种凄艳奇诡的意境,瑰丽的想象中又透着荒诞险怪的风格。李白诗洒脱飘逸,世人谓之‘诗仙’,李贺诗凄清诡异,是以世人称其为‘诗鬼’……

那些短命的人儿啊……他们燃烧自己的才华简直就像燃烧自己的生命一样快,于是生命烧尽了,他们带来的光芒也就如流星一般消逝了。”

 

花满楼的手指轻轻从琴弦上划过,拨动一串清越而激荡的音符,宛如心音的回响连绵不绝。

或许是双生花的心念感应——楚留香那一贯不怎么灵的鼻子似乎嗅到了这冰凉的空气里弥漫着的淡淡的悲伤。

 

“给我弹的这首曲子的朋友……也是一位薄命人。”花满楼缓缓开口了,那双乌黑的、没有焦距的眸子仿如能见一般定定地“看着”楚留香,“李贺死时仅仅二十有六,而他死的时候尚且不到双十年华。”

——居然是那么年轻的生命!二十岁,本该是英姿焕发的年纪啊……

楚留香有些不忍猝听,他避开了花满楼的目光,望着那窗口那流动的水晶帘。

屋子里一瞬间变得很静,天地间仿佛只听得到雨水冲刷大地的声音。

 

但楚留香只有听着。哪怕他于心不忍,哪怕他不忍猝听,哪怕他早已猜到花满楼要说的是什么人,也猜到了那一定是一个令人悲伤难过的故事……

——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思念已经到了无可抑制的地步,那他的心里话就会像如同斟满了的酒杯的酒水一样满溢而出——你就算是想要他住口,勒令他不要再说,他也是没办法不说的。

他必须要讲——思念也是一种必须发泄的感情,如果无法在诗词歌赋里唱出来,那就在坦率平铺直叙的语言中得以表白:

“我第一次听到李长吉的这首曲子时……尚且听不懂——李长吉的诗词本来就清奇晦涩,艰深拗口,但是好在——他懂,他给我讲了这首诗的意思,大概就是说:韶光易逝生命短促,人人都想长生不死,然而真正想求长生的秦皇汉武的所作所为除了劳民伤财之外根本毫无所得,反而愚昧可笑至极。其实这世上人人都食五谷,人人都避不开老病生死,若是生时尽欢,逍遥自在,又何必在意长生不老呢?”

 

楚留香暗暗叹息——花满楼的这位朋友倒是个十分的人才,文韬武略、才思敏捷不说,其人的品味情趣也属上佳,倘若他还活着,倒和花满楼能凑一对相得益彰的好伙伴。只可惜……

“看你朋友这样子,长吉的诗他耳熟能详,侃侃而谈,似乎他研究李长吉也不是一天两天,如此偏爱李贺的人,恐怕多多少少都有些……与之共情吧?”楚留香故意问——他也知道花满楼会很高兴他能够猜中这个人是谁,“他是不是也是一个病弱忧愤的人?他是不是也在病痛困苦之中看到了许多常人看不到的、非人间的诡谲幻境?”

 

花满楼缓缓摇头:“这一点……我也不知。他的为人有时候比李贺的诗更难琢磨。我并不完全了解他的所有想法。”

楚留香面露讶色。

“是啊,我并不完全了解他。”花满楼好像感知到了楚留香惊讶的情绪似的,继续说道,“从我与他相识开始,直至今日我都这么觉得——哪怕我虚长他几岁,但我确实没他聪明。他的灵魂远比他的躯壳要来得成熟许多,就连我也时常感觉到自己很多时候都不能完全跟上他那个脑子飞转的思维节奏。他的那种聪明并非是历经世事之后的圆润、旷达的智慧,那种智慧之花是从生命的凄风苦雨的灌溉、从病痛折磨的心灵中生生抽长而出的……清透、睿智中还有一种揠苗助长的痛苦,每一分的早熟都必须承载着同等分量的沧桑沉重;他每一缕催生的智慧都提早透支了他的生命,沾着他心头病痛的鲜血……他的聪慧是一种让人触目心惊的、剑走偏锋的智慧——宛如这世上最邪门奇诡的剑法,让人无法可破,也让人防不胜防。”

 

“你的意思是说他经常做一些歪门邪道的坏事吗?”楚留香问。

“不是——我说他身上的邪气,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花满楼笑了笑,“李贺被人称作‘诗鬼’——并不是说李贺真的是鬼啊。他的言谈以及行事方式极其正直,并无任何歪门邪道可言,我说的正直不止是说他从不涉足花街柳巷,不沾牌九骰子,不勾搭狐朋狗友斗鸡走狗这类简单低级的条条框框……我说的正直是君子可欺之以方的正直,我说的正直是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概,他的为人比大多数自诩正人君子的家伙要坦荡清白数百倍。”

 

“你很佩服他啊?”楚留香半开玩笑地说,从花满楼的语气里他确实听到了一丝肯定与骄傲,“你说的那个人……真的是皇甫定一?那个传闻中歹毒恐怖的小魔头?”

“哈~你终于猜到是他了……确实是他没错,但他并没有传闻中那么恐怖。他让人害怕的地方并不在于他真的有多么可怕,而是因为他太过聪明。无论是谁都不会希望自己定一这样一个对手的。此外——”花满楼居然笑了,“我只肯定他的优点,他的聪慧——但我未必是佩服他的。相反,他应该佩服我才是。”

 

“咦?他那么聪慧,比你还聪明,为什么反而要佩服你呢?难道就因为你活得比他命长?”楚留香说。

“我不管自己活得比他长还是比他短,无论武功高强还是羸弱无力,无论我是瞎子还是聋子,无论我是贫穷还是富贵,我始终都会像如今这样坚持过我的一生。而且我永远都不会变成皇甫定一那样的人。”花满楼悠然答道,“这一点上,他始终都是佩服我的。”

 

楚留香一愣,顿时也感觉到佩服花满楼起来了——这话确实没错,这世上还没有哪个瞎子能够像花满楼这样完美,哪怕是体魄健全的人也不会像花满楼这样热爱生命,热爱世间万物,对待这世上的一切事物永远都怀着温柔善良又乐观的心。

命运加在花满楼身上的一切痛苦灾厄,那些本该由他来承受的一切艰辛磨难——都被花满楼自己化成了诗意的体验和浪漫的生活。

他活着,他热爱这世间的一切,他看不见,但是他能感受到万物灵性的美。他如此认真地活着,甚至活得比很多肢体康健的人更加幸福,更会珍惜生命。

 

皇甫定一或许真的会很佩服花满楼才对。

——楚留香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来。

岂止是佩服,简直应该羡慕嫉妒恨了!

 

但楚留香很快又想到:若是一个命运悲惨的人看见一个和他境遇差不多的家伙,这个家伙非但没有承受与他同等分量的痛苦,反而是每天都没心没肺一般快乐潇洒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若是一个心胸狭隘性格乖戾的家伙不把花满楼恨之入骨才怪!

 

他又去看花满楼——对方那张酷肖自己的脸上带着自己永远都不会有的恬淡宁静的表情——没记错的话,不久前花满楼也说自己是不怎么喜欢皇甫定一的……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呢?

可是一个人……怎么会去思念一个自己不怎么喜欢的人呢?

 

“那位……皇甫公子——他会嫉妒你吗?”楚留香轻声问,希望自己不要引发花满楼任何不愉快的回忆。

“嫉妒,他当然嫉妒。这一点他明明白白地跟我讲了,讲了无数次。”

哦?这么坦率——这倒是和楚留香的想法不一致啊!

 

 “而我也无数次地问他——‘你知不知道造成你不幸的根源在哪里?’”

“哦……”楚留香摸着鼻子,“那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每次都不想回答,我就替他答了,”花满楼刷的打开扇子——这动作倒是颇有几分与香帅神似的潇洒爽朗,“我说,‘那是因为你没有跟我在一起。’”

“……”楚留香无语地咂摸着这句话,感觉莫名有点不爽——话说……他本来期待的答案是什么来着?这个发展走向似乎并不在他意料之中啊……

 

“当然是因为他不跟我在一起——他总那样,一个人如果总是在黑暗里待着,总是被那些阴寒彻骨的东西侵蚀,耳濡目染的皆是残酷苛刻的争斗、厮杀……长此以往,他就会远离人间走向通往地狱的路。我是这样告诉他的——‘你又不是瞎子,为何你偏要让你的眼睛只看得到暗夜?你该早点来找我的,或者你来了,就不该从我身边走开。’这一点我很有自信——我相信只要是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绝不会被黑暗吞噬。”花满楼直率地说,脸上没有分毫的玩笑之色,“他只要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永远是自在的,轻松的。我感觉得到他那时的心情、那时的语气——而且这种感觉绝对不会错。”

“啊……?!”楚留香满脸愕然。

 

片刻后他仿佛领悟了什么:“你……”

“我怎么样?”花满楼迅速反问。

“你怎么跟他这样说话?”楚留香轻声道,“你这话的语气……跟你昨天与我所说的不符。你昨天明明告诉我——你一点也不——”

“‘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你要问的可是这句?”花满楼缓缓说,“我没说错啊,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他也确实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可是我爱他,哪怕他一点也不可爱——这句话有任何问题吗?我从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就觉得我应当爱他,他是这么一个孤独可怜的孩子,难道我不应该爱他?”

“……”楚留香诧异地望着这个与自己如同孪生兄弟一般的脸,这张脸上写满了理所当然,“哦,我现在还有第二个问题,可以问吗?”

“什么问题?”

“他听了你这话,怎么能忍着没把你当场打死呢?”楚留香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在他面前如此优越、如此扎眼,甚至还很大言不惭地表白你要用爱拯救他的意愿——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能不讨厌你?”

 

“定一可不会因为我说了真心话就讨厌我~”花满楼悠然道,“定一的感情很纯粹,不含任何情绪的杂质。对他而言,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如果说爱与恨于他而言是最重要的事,那么所谓的面子、情绪、纠结那些都可以忽略不计。他分得清什么东西对他最真、最重,他短促的生命也不允许他把有限的精力分散在那些思来想去、鸡毛蒜皮的计较上——就像是一个做大手笔买卖的人不屑于在小摊贩那儿为了几文钱讨价还价一样。如果我对他说——‘你肯定是爱上我了。’他必会老老实实回答说‘是,我是爱你。’他一向真诚率直,他也懒得浪费时间去纠结、做作。”

 

“是这样吗?”楚留香陷入沉思之中,花满楼最后的比喻让他想起不久前听到的某个故事……是不是这世上有着类似脾气的人都能有这样快刀斩乱麻的决断和直截了当的思量?还是说……“那么他听到你这话的时候,又是如何回答你的呢?”

 

“定一是很坦率,但坦率和爱是两码事。他这人不会轻易献出自己的感情的……”花满楼笑了笑,“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拿这话问他,问他是不是该和我在一起?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就能换三百六十五种花样来拒绝我——”

“他居然还不同意?”楚留香很是惊讶,“他对你难道还有什么不满?”

 

“我至今也说不清这一点——我并不完全懂他。我说不清他一再的拒绝是出于他的傲慢清高……还是因为他有太多放不下。”花满楼说,“他心中有太多的牵绊——像他那样的人总是这样的,如果考虑一件事情的话,他总会想得比一般人要长远些,因为他不可能只考虑他自己。但我觉得,对付定一这种人没必要去见招拆招——他的心思太深太重,思维反应也跳跃太快,你如果想一样样地慢慢对付他,像解连环一样解开他一个又一个套——那就太晚了。

我对付他从来只有一招——用直接最致命的招式,让他无从招架——就是明白告诉他我爱他。

我对他说——‘你适才给我唱的那首曲子很中听,我也听懂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但你我的生命既然已经如此短暂了,又怎能虚掷这所剩不多的光阴呢?你说人生苦短,求仙问道皆是虚妄,那好,既然天长地久已是虚妄,那为何又不珍惜眼前?我从未求过你任何天长地久的承诺,我只想争取和你在一起的一朝一夕。那你能不能回答我,你是愿意你的余生继续在浑浑噩噩的挣扎徘徊里渡过,还是愿意试着争取一下触手可得的幸福快乐?’

那是一年里的第三百六十六天。我终于头一次真正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将他驳倒,他头一次被我噎得无话可说,最终只能认输投降。自那时候起,他总算承认他属于我了。”

 

“可是一年里哪有第三百六十六天呢?”楚留香忍不住问。

“有……当然有,只不过四年才有一回。”花满楼微笑,“我从他十三四岁起就一直追着他问,直到四年后才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

“十三四岁的时候就谈情说爱不会太早了点吗?”

“那倒也不一定——我每次与他交谈的时候都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稳重成熟的同龄人,从未有过任何代沟,更未觉得他比我小四五岁。他身体里永远驻着一个比他外表更加苍老的灵魂,有时候我甚至都会觉得他比我还大。”

 

足足四年才肯答应他,想来这场爱情胜仗打得委实不易——楚留香非常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要想在情场上打败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着实很耗精力和智力。何况那又是一个聪慧如斯、满腔傲气的对手——这样一个人是绝不可能屈于一个他瞧不上的人的。

但是……能够征服这人的心的人也只有花满楼了……

 

他孤独清冷,花满楼却善良包容。

他遗世独立,寂寞如雪,花满楼却如阳光一般温暖和煦地对待所有人。

他过分的清醒犀利,看人待物总有着毒辣的、过于消沉的、讥嘲的眼光,以至于难容于世,但花满楼却有着以柔克刚的魔力和海纳百川的胸怀,他虽然看不见,但是他温暖的微笑和令人心安的言语,总能照到人心底最黑暗冰冷的地方。

 

虽然楚留香并未亲眼见过花满楼是怎么把那位公子套牢的,但想来——那位桀骜不驯的公子也只能屈服于这种人了。所谓一物降一物嘛,哪怕花满楼的武力未必高过那位皇甫公子,但对花满楼其人,他真的是不服也不行。

 

“那后来……你们在一起了吗?”

——或许该问——你们是因为什么而分开的?

 

死亡是楚留香第一个想到的答案。

因为死亡吗?不……不是,花满楼一直坚持说,皇甫定一还活着。那么……他们之前的分手应该别有原因。

 

“我们分开了……”花满楼沉默了片刻,“因为种种误会……有一次他离开我达数月之久……然后,我收到了他的死讯。也不知是谁误传的消息,传得有模有样有声有色,说太尉府上布置了灵堂,挂起了招魂幡,全府上下都披麻戴孝哭了整整七天七夜……后来我才知道,死的人是他妹妹皇甫紫烟,不是他。但是不知为何,他送给我的十来封书信都被人截了,我连一封信都没有收到。”

 

 

“哎呀,我更加心塞了。”瘫在长椅上捂着心口的盗帅如是说,“本来想去花满楼那儿听听小曲散散心,不料听了个悲情故事。一下午的好心情全没了。”

“干嘛啊,整得这么有气无力的,来来来起来,跟我下盘棋玩玩。”白展堂把棋盘和棋子都给他摆上。

“不下,累。”

“那——赌博呢?摇骰子,猜牌九——”

“没意思。”楚留香撑着脑袋斜靠在棋桌上,“老白,来来来——给我讲两个笑话听听。”

 

“你还真是难伺候,跟我那弟兄似的,哪天心里不爽了就把我捞着——‘来来来,老白,给我乐一个看看’,我哪有那么多笑话可以讲啊?”白展堂磕着瓜子说,“也罢,现成的倒也有一个,是说古代的一个子……”

“古代的一个什么?”楚留香蹙眉。

“一个子啊——什么孟子老子庄子荀子……反正就是一个子嘛~!”白展堂这故事可能也没记得多么精确,也就是信口胡说八道,“他老婆死了,他非但不哭,反而鼓盆唱歌……”

“那叫‘鼓盆而歌’——你说的那个‘子’是庄子。”饱读诗书的香帅没好气地纠正他。

 

“是啊是啊,原来你知道啊,那这典故讲了也没什么意思了。”白展堂又低着头咔嚓咔嚓地嗑瓜子。

“这本来就不是什么有意思的典故——这是讲人对于生死的态度。”楚留香耐着性子跟他说,“庄子老婆死了,是个人自然就会悲伤。但死生轮回就如同春去秋来万物更替一样无法被人左右,如同时间流逝就不会倒转一样,属于道法自然,他即便是痛哭悲伤也于事无补。所以庄子意识到了生命之道,他有所感怀,所以他就不再哭泣,可是他自己依然窥不破这生命轮回的道法,所以他才会鼓盆而歌。”

 

“啊,总之要不是他脑子出了毛病坏掉了,就是视死如归了。”白展堂说。

“……”楚留香觉得这两种解释倒都说得通,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去接这话了。

 

“我跟你讲——我那个弟兄也差不多是这样的,他那个脑袋所思所想寻常人简直完全无法理解!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因为总在生病,所以把脑子烧坏了……后来我发现他脑子完全没有问题!只不过他想的东西跟正常人不大一样……”

“哦?你那兄弟的脑子……到底是哪块地方不一样呢?”

 

“好比说我跟他一起逛街吧……我们经常在路边跟人下棋,茶摊旁边,树荫底下,菜市场入口——你知道那儿总有一些闲着没事干的老家伙,他们总爱跟人斗棋艺的。

我兄弟也喜欢下——我这水平真差了他好大一截,我也自知这水平肯定不能让他尽兴,就经常拉着他到外面去下。也就是玩玩~他也不挑对手,也不挑地方,哪怕是闹哄哄的菜市口他都可以安安静静地坐下来下一盘棋。

你知道那种外面下棋的地方是很闹的,可不像那什么正规的棋社里有人管,旁边哪有什么观棋不语的真君子,全都是七手八脚指指点点、围着你转得跟个陀螺似的大爷大叔!各个都在旁边说得唾沫横飞当狗头军师——但是他就能坐得安安稳稳,棋路丝毫不乱。人家围观的人也总是赞叹,说,好一个沉着稳重的小公子,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大将之风!

 

在下棋的时候……旁边总是有些说闲话的人的,寻常百姓最爱说的闲话无非就是民生政事,而且年纪越大的人越爱争论这些争个不休……好像在这方面他们的声音越大就能越显出自己的能耐似的。每次我听了他们在那儿大谈天下之事都觉得很好笑——他们都不知道他们眼前坐着的公子哥儿是一个什么人呢!

有人拿石头做棋子,有人那瓷器做棋子,有人拿玉器做棋子,但是我兄弟……那是以神州大地做棋盘,拿芸芸苍生做棋子的人啊!

他们居然敢在他面前妄谈天下大事?这岂不是很可笑吗?更过分的是——他们秉着那些不知道被扭曲、篡改了多少道的消息传闻,开始指责起他来了……

他的名声一直不是很好……这我是知道的,但是当我听到在他人口中,他被添置了许多恶心可怖的莫须有罪名,当我听到这些人嬉笑怒骂间把他骂得极其肮脏下贱之时……我也被气得浑身发抖!就在这时,他忽然站起身说:‘承让承让~’

那一局棋,他赢了。然后他挽住我的手臂,怡然离去。

 

我却生气得跺脚,一路上跟他拧了好久,说,我们以后再也不来这种烂地方下棋了好不好?以后我们去正规的棋社棋馆玩儿,那儿清静多啦,你下棋也可以安心一些。

谁知道他说,‘棋社里的大多是规规矩矩的棋手,都是被教出来死背棋谱的家伙,与我府上的棋师也差不了多少,与他们下棋还不如我在自家同棋师下。倒是外面这些人有意思些,出招全是野路子,不按规矩来。我喜欢得很呐。’

我说我可一点都不喜欢,那些人又吵又闹,哪里能让你静下心来下棋。

他说,那你就错了,越是闹,就越要闹中取静。没什么比喧嚣嘈杂的环境更考验一个人的定力了。

我说就你定力好啊!那旁边有人骂你听不见吗?

他依然镇定:‘听见啦,但是没听进去。就算他们骂我骂得狗血喷头又如何呢?我还不是我行我素。我要这点定力都无,两军交战时被对方骂一阵就稀里糊涂地往人家阵地里横冲直撞,那还打什么仗呢?’

 

我再才稍微纾解了情绪,又问他:‘你……你当真不在意啊?’

他皱着眉头看我:‘我在意什么?’

我给他解释说:‘大家都说你是坏人。你父亲害惨了人家清官宋大人一家子,人人都戳着你们的脊梁骨骂你们呢。’

他淡淡说道:‘朝野之中的事,本来就没有是非黑白之分。好比下棋,你执黑子,我执白子,你能说你就是恶,我就是善了?只是立场不同而已……我们这些人之间的厮杀争斗就和下棋一样,只论胜负成败,只讲死生输赢,不谈善恶,我们所为的一切也无关是非善恶。历来只有成王败寇之说,只要是胜利的人就有话语权,最后存活下来的家伙不管怎样总能成为一个人人赞颂的英雄。’

我还想说他爹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呢,谁知他哼了一声,说:‘当权者只看利害得失,百姓又何必看上位者好坏?这些本来就是他们无法左右的事情,何况他们有谁真正在意过这个事吗?梁武帝数次许身佛门、兴建佛寺,此人心地难道不好?玄武门之变,李世民连兄弟手足也能杀害,难道他也是好人了?——后人哪会真的去管他们这些过失?这些人如此行事时又何尝考虑过他人言说?不,所谓的‘人言可怖’不过也只是史书之中的寥寥数笔罢了,这些虚名于成大事者反而是最为不重要的。

寻常人只看到我父亲迫害忠良、党同伐异,却不记黄河大旱三年之时,灾民们的口粮都被层层官吏盘剥,百姓们上诉的状子都被卡住不许上报,那时节饿殍满地,人人都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却是我父亲巡查黄河两岸,彻查此事,连根挖出不少贪官污吏,他又亲自督运粮食赈济灾民……那时候他们对我父亲可是感恩戴德得很呐!此一时彼一时罢了,当人酒足饭饱的时候,就拿你的劣迹来消遣你,把你骂得一钱不值;但当他们困顿为难的时候,就会迫切需要你,甚至很快忘记你的恶名——只要你达到了他们的期许,满足他们的小小欲望,你就很快能够从恶魔眨眼又变成英雄。他们太容易被左右了……

——我又何必同这些听风就是雨的小人物计较?只要我愿意,明天我就能让所有骂我们的人唱唱跳跳地给我们一家子唱赞歌——这种事太简单了,没什么比糊弄一群不明真相又无所事事的群众更简单了。但哪怕这件事再简单,我也不愿这么干,我也不能——咱们还在天子脚下呢,舆情风向如果突然变了,对我们这种行事低调的人可不利啊~’”

 

楚留香隐约觉得这个剧情走向越来越不对了:“你这位兄弟……听起来是个人才啊!他的名字是不是——”

“他什么也不是!”白展堂大惊失色,“你可别乱猜!”

“哦,我用不着猜,这事儿太明显了。”楚留香轻松地说,“当今世上能够‘以神州大地为棋盘,以芸芸苍生为棋子’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除非此人位极人臣,或者接近那个地位。想来想去这几年间的青年才俊中符合这条的,而且英年早逝的,也只有皇甫公子了。”

 

“……”白展堂不悦地瞧了他一眼,“呐,这可是你说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楚留香缓缓站起身来:“若是皇甫公子的话……那可就有意思了……他居然……”他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展堂看,“他若是长着跟你一模一样的脸,他……他又怎么可能在看见你的时候……没有半点波澜?嗯,我倒是忘了他看不见……可是……”

 

“你一个人在嘀嘀咕咕什么啊,小楚?”年轻的盗圣不耐烦地说。

“你确定皇甫公子真的死了吗?”楚留香忽然问,“那么聪明伶俐的一个人,又武功盖世,怎么会……那么轻易地死在……那么明显的陷阱之中?若是他稍微思量,就知道在太子拿了他父亲问斩的时候只需隐忍些时日——”

 

“哦,你是说他的死……”白展堂的面色变得若有所思起来,“他的死……也是我一直无法理解的事。虽然我很喜欢他,也很佩服他。但是他这个人,我却一直搞不懂。我不懂他为什么明知那是陷阱还要赴死,就像我不懂为什么庄子死了老婆要鼓盆而歌,就像我不懂为什么他能在闹市中面不改色地下棋完全不惧人言……很多时候他的言语、他的思想我完全无法领略,他好像跟我是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似的……”

 

“我至今还记得他与我分别的最后一天——那是无星无月的暗夜里,京城里因为风波连连所以还在戒严,我听说他被人围攻关在刑部大牢里,就想跑去找他,谁知道那儿我人生地不熟的,当时我又心慌意乱,转了两圈他的人没找着,我自己反而给陷在废旧的水牢里出不去啦!

咳,当时我那样子别提有多狼狈,四面都是光秃秃滑溜溜的墙壁,眼前还得提防着狱卒前来巡查,动也动不了,大冷天的鬼地方又黑又阴,我当时是绝望到哭都哭不出来了,想着我白爷一世英名就要死在这里了……谁知道这时候我忽然听到上面有人轻声唤我的名字,我抬头一看,竟然是他——哈,他带着绳子来啦,可算是把我从那个倒霉地儿给捞了出来。这是他唯一一次对我有双生花的感应吧……这也是他唯一一次感应到我有危急就前来救我。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因为我很难把自己陷在多么危急的境地……但是他感应到了,而且来得很快。我当时感觉高兴极了,他把我一捞出来我就狠狠地抱了他一下:‘兄弟,你知不知道我都快想死你啦?!’

他本来蒙着脸,这会儿终于把面罩给摘了下来——好让我看到他生气的表情:‘全城戒严的时候你能不能别闹事、别抛头露面?万一被人当成我给抓住了……你不知道有多危险吗?!’

哎,他那时候还是个能生气、能骂人的大活人——我别提多高兴了!我就死死抱着他的手臂不松手:‘好好好,你说的都对,都对——我不闹了,我也不到处乱跑了,反正我已经找到你啦!我别无所求——只要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不行——他这样说着,轻轻把我推开了。很意外啊,他那时候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温柔——前所未有的温柔,他这辈子大概也就那一次对我这么好声好气了。

我说:‘我知道你明天要去劫法场!但是……但是那儿有成千上万的御林军啊,你……你现在手边还有几人可用?你……’

‘我知道大势已去,’他平静地看着我,‘但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只有我自己知道。’

 

不,不是……

我跟他说——不要去,要走就跟我一起走——明日皇甫嵩是必死无疑的,你……你救不了他的,武功再高的高手,也挡不住御林军的万千箭矢啊!他们早就提防着你要来,他们甚至就盼着你来——

‘他们盼着我去……好斩草除根……’他轻蔑地说,‘我知道。’

 

他拉住我,风一样飞速掠过千家万户的屋顶,我也不知道被他带到了什么地方,京城里的万家灯火渐渐遥远,我们脚下好像渐渐踏上了柔软的土地,周围有些像是妖魔鬼怪的魔爪的枝丫从黑咕隆咚的坟穴里伸出来,不住地抓着我的脚踝,勾着我的衣服。每次我差点跌倒的时候他都及时地拉住我,我什么也看不见……暗夜中只能看见他一双明亮的眸光,耳畔都是凄凉聒噪的鸦啼。

他忽然停住了。

‘如果我现在回去——’他抱着双臂,遥望着那化作一点微芒的都城说,‘现在回去……去找太子殿下投诚……你信不信我还能有一条活路?’

‘啊?’我很吃惊。

‘我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条鹰犬,一个打手罢了,’他脸上依然带着他那惯有的轻蔑冷傲的表情,‘我现在是个无主之人,无主之刃……现在去投诚,他们都会抢着要我——历来这种事情也并不少见啊——李建成死了,魏征还能跟着李世民呢~只要你是个有用之人就够了。何况我与那太子殿下只是立场不同,并无私怨。有仇的是太子和我爹,我只是个杀人的器具——是个清醒点的人就不至于为了对人的敌意而迁怒于一把好的兵器……他们当然会很欢迎我……’

他说得累了,又咳嗽了起来。

‘你该不会是想……’我说,‘你该不会是想现在去投诚——虽然照理说这把握确实很大,你的名声确实没有你爹那么坏——’

 

‘何况我事父至孝——他们知道这是我的软肋。’他淡淡地说,‘我只要把自己绑了去跪在太子面前,说,罪臣皇甫定一万死难辞其咎……今日来向太子领罪,但求太子留父亲全尸,我愿任凭太子处置……就这样,是杀是剐悉听尊便——但是,他会答应的——大家都是聪明人,昔日文争武斗都已经过了千百招,只要我说认输了,臣服了,那就肯定是死心塌地的认输了……他会给我松绑,但是还是会砍了我父亲的头,让我去厚葬……再然后……趁着我还有半口气的时候物尽其用,让我继续给他干事,可能比我父亲对我要好一点,更正大光明一点儿,但是对我来说任何事都不会太为难的……我所做的无非就是苟延残喘下来,从一个人的走狗换做另一个人的走狗,继续享受荣华富贵,继续……等死罢了。’

‘……’一瞬间我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好。他想得实在是太快,说得也太大快,我压根就跟不上。

 

‘我若当真活下来,恐怕是不能给父亲报仇了,’他闭目长叹,‘我的生命早已透支,要想再对抗这么庞大的团体至少还要二十年的心血……我是绝对等不及那个时候了。我只能活着,虽然苟且……但好歹也是活着,当然也没什么丢人的——历来打自己耳光的政客多了去了,也没谁会因为打脸的事儿就活不下去……’

我说,那……那好啊,只要你活着,活下去……你在哪儿我都答应,但是我——

 

‘但却我不愿这样苟且地活着!’他忽然冷笑起来,‘我不会去投诚,虽然这件事于我而言非常容易;同样,我也不会跟你走,尽管我逃开这一切也是一样的轻而易举……但我不会……这样活下去于我而言很容易,但是没有意义,我那寿命本来就没剩几年可活,我又哪里在乎这转眼即逝的短短几年呢?!’

他开始放声大笑起来,这一生里我从未听他笑得这般畅快过:‘我输了!我输了!我输了!这一次我们父子机关算尽——确确实实地输了!但我不会逃!我也不会躲!我不会让他们在几年之后谈起我就说——皇甫定一应该是就这么默默无闻地病死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了吧?不——不行,我既然输了,就赔上我这条命!不就是输吗?难道我还怕认输不成?难道我还输不起?!我皇甫定一就要昭告天下——即便我是输了这条命,也会堂堂正正地慷慨赴死——这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可总算是听懂了!

哎呀——他说他要赴死!

——他这个疯子!他这个脑回路不正常,情感、心理都跟正常人完全不搭调的疯子!他就跟那个死了老婆还要唱歌的什么子一样……疯了!神经错乱!不可理喻!

‘我不要你死!我不许——’我气得要命,出手要点他穴道——但是他武功比我高太多了,一下子就把我反制住了,‘你……你放开我,你听我说啊,定一,你跟着我走——好不好?我们……我们至少可以过一段平安快乐的日子的!皇甫嵩是你父亲,你总记得……可你怎么不看看我呢?你也是我的亲人啊……’

 

他没有再笑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说:‘我对我这辈子的所作所为……绝无后悔。但唯独对你——我有些亏欠。’

我被他点住了穴道,不能动,只能默默流泪。

 

‘若你能逃出生天……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自由自在地……’他在我耳边轻声跟我说,‘我此生未能达成的愿望,我此生未能放飞的梦想——请你一并替我完成。还有……’

他跟我嘱咐了他的后事,就离开了。

 

我像块墓碑似的立在那儿,眼睁睁瞧着他孤高的背影融入漫漫无边的长夜。

我知道他这一走,就再也走不出那片黑暗了!”

 

十一

 

“说起来很奇怪……我当年和定一在一起的时候只觉得相处融洽开心,倒也没有觉得我们俩的感情有什么特别刻骨铭心的地方。一般时候,我总会觉得这段恋情里,动了最多的感情的人是我。他却一直都不冷不热。”花满楼对又来他家蹭茶的盗帅说,“倒是他和我分手之后,我才开始感觉到他对我的感情,而且……”

“啊。”盗帅干巴巴地回复了一个字,就不再多言。经过昨天的事情后,他已实在难以面对花满楼这张与自己酷肖的脸,更不敢多想若是花满楼知道白展堂与他昔日恋人长得一模一样之后会受到多大的刺激——万幸花满楼是个瞎子,而且生前可能并未知晓皇甫公子的模样……

 

花满楼兀自不觉盗帅的尴尬情绪,依旧自顾自言:“后来我终于看见他了——那天他自己来了江南……他来找我……但是我那时——那时我身边已经……”

“你那时候已经认识了陆小凤?”楚留香心平气和地替他接道。

“是……”花满楼缓缓说,“那时候我比现在更要愧疚,更要难过……我想跟他说些什么呢?但是他从马车中走出来,握住我的手——告诉我说,不要担心,不要难过,因为他现在能够看见我平平安安,他真的感觉很好、很幸福。

可是在他握着我的手的时候,我俩都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那种亲密无间的时候。因为一个人的一颗心不可能分给两个。

‘我还是和过去一样爱你,只是这种感情现在可能转化成一种牵挂,一种类似手足亲情的牵挂了。’他这样对我说,‘可能你无法相信,但是我此刻所说的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音:看见你过得幸福快乐,我就已知足了。于我而言,你的快乐与否远比我自己的更为重要。’

‘先前你与我在一起时,是你爱我多一些,你照顾我、让着我多一些——这对我来说是很好的,但对你来说,我总觉得有失公允——因为你是那么好的人,从来只让你辛苦遭罪,那我就会觉得不好了。’他这么一说,我都被他给逗笑了起来。

‘但是现在——现在比以前更好,真的——我看到了一个爱你就如同你爱他一样多的人,甚至他爱你比你所期待的更要多一些……这些真的是再好不过了。’他告诉我说,‘我希望你能够幸福——哪怕这幸福是别人所给予,我也一样为你高兴着。’

‘我也是庆幸你与我分开了——若是那时候你跟着我,或者我不顾一切把你接去京城。那接下来你不知要被我牵连受累多少……跟着我在那种腥风血雨里过日子,染得满身血腥,被当做靶子追杀……那种事,我想都不敢想的。你现在多好啊!何必要想那个根本就不值得的如果呢?不必再想了,‘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我知道他所说的是真话。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从来少言寡语、不苟言笑的定一对我的感情也是很深很深的,这种感情已经深到他可以全然忘了自己,只想着关于我的一切,以至于他被抛下之后还能为我庆幸——只是他一直都没有表白罢了。

——哎!当真痴儿!”

 

“那他……”楚留香忍不住再度问道,“他当真……没死?”

 

“他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死呢?”花满楼微笑道,“吉人自有天相啊——他出事的那段日子,我恰好在京城附近,接到了他的消息……我就去接应他。那天清晨,在城郊我遇见了重伤的他……他已经被好友接应出来了……当然身上也不是重伤,他浑身上下压根没什么伤口,只是……肺痨又犯了,高烧不断,一直神志不清,身子虚弱罢了。”

楚留香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想起白展堂与皇甫定一分别的地方似乎正是京城郊外一带。

——莫非那位公子连死后所有的事情都已布置妥当?而且他早已算准了花满楼要来?

 

“我把他带走了……按照他所说的,我会送他去关外躲避几年——”花满楼说。

“……”

“我在马车上摸到了他的脸……那确确实实是定一的脸,他的声音,他的体温,他身上常年不散的药草味,他发病时的咳喘——这些我都太熟悉了!”

不……这些也有可能以假乱真——楚留香在心里呐喊,但是他可不敢说出口。

 

“马车颠簸着,我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天知道我是怎么睡着的,盲人的世界从来都分不清这些。我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走近,好像是他的气息,我听见他俯身靠近我,轻轻按住我的肩头,说:‘我走了。’

我一惊,急忙捉住他的手:‘你要去哪儿?跟我一起——’

他摇头,说:‘你有你需要陪伴的人,不必和我一起去了。但是请你记得……哪怕我走了……’

 

马车忽然像是磕到了什么石头,猛地一跳,我一下就醒了!

‘你要去哪儿?!’我大声问道。

一只手拉住了我,轻声说:‘我去……关外……’他咳嗽着,好像也刚刚从梦中醒来,‘但是那儿很冷,你最好……不要去。请你留在江南,留在……爱你的人身边。’

‘那你呢?你走以后呢,你又有什么打算?’我拽着他的手,继续把梦中没有问完的问题问完,‘你……还能来见我吗?你能不能保证——每年都来看我?你知道我必须要见到活生生的你才能安心。’

 

‘我们可能不会再见了……’他轻声说,‘但……纵使我们天各一方……我也依然牵挂着你,祝福着你——须知身在情长在。你活着,就请你要记得,在这世上,总有这么一个地方,总有这么一个人还爱着你。今后……无论是遇到多么艰难困苦的境地,你都要记得还有这么一个人,还爱着你……我爱你,是天长地久的事,并不在朝朝暮暮。’

我知道这真的是他了……也只有他……才说得出这样的话。

 

悬了十几条的紧张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我抱着他默默流泪——为了劫后余生的喜悦。我不在乎今后是否还能再相见——他活着,对我来说就是比什么都好的事情!”

 

十二

 

楚留香再次看到白展堂打开那面折扇——小心翼翼地,宛如捧着价值连城的珍宝:“这扇子是你兄弟给你留下的唯一遗物吗?”

新晋不久的盗圣白了他一眼:“这扇子不是他的遗物,这句话才是。”

“哦?”

“哎,他这人啊……所思所想真的远非常人能料!生生死死于他而言都不算什么大事情,失恋分手他都能像那什么子啊一样开心——神经病一样!我哪里懂他?但就这句话——我听懂了。

那天我问他:‘喂,你相好跟着别人跑了,你伤心不伤心啊?’

他摇头,居然一味傻笑:‘我开心得很,开心极了!’

我又问他:‘既然你觉得分手快乐了,那要不要再找一个恋人呐?’

他正色道:‘我再也不会找到比他更好的人了。’然后他就一直在低吟这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句诗太美了!我一直都记得,所以就特意请人打了这把折扇把那句题上。

 

他还笑话我说,这诗词是别人的,故事是别人的,你又何必要费这个功夫去打磨扇子呢?这些精巧珍奇的玩意儿只不过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到头来,都不是你的。你若真心喜欢这句诗词,刻在心头就行了。但眼下你这行为啊,完全是附庸风雅!

我说附庸风雅又怎么地?欺负我没读几年书啊?等我多喝几年墨水,我就能够把这句诗的深沉意蕴领悟个十足十啦!

他笑着摇头说,这句诗词的含义,他还是宁愿我永远都不要懂为妙。”

 

楚留香暗暗叹息,看着他朋友依然天真年轻的脸……他也深深赞成着那位逝者的话——谁又忍心让这种纯净可爱的脸上添上沧桑悲凉的疤痕呢?

“他的故事……我已经讲完啦!”白展堂摩挲着扇面,忽而抬起头,“小楚啊,你觉得……他这人怎样?”

 

“这……”饶是一向聪慧过人的香帅此刻也不由愣怔——透过眼前这种眉目如画的脸,他仿佛看到了那个相貌与之重叠的人——那是一个一分为二的灵魂,一半的他没入漫漫长夜,带着他毕生的嚣狂与傲慢一去不返,一半的他化作阳光云雾,用他所有的祝福与爱笼罩着守护着他所爱之人……但那些零零碎碎的残片断章,恐怕也难描画此人生前十之一二的风华。这是一个可怕可敬的对手,一个无法捉摸难以想象的情人,一个离奇神秘的人物,一个仿佛从地狱中逃出来的精灵……他生也好、死也好,这人残留下来的灵魂的力量……依然牢牢地附着在被他所爱之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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